2011年1月14日(第5天)
医院的床位很紧,我们被允许住到第五天已经是很开恩了。今天上午,KEN忙乱地收拾和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已经有马上要入住的产妇家属以主人的姿态来到我的床边查看病房里的各种设施,那一刻,他们一定觉得还躺在床上的我碍手碍脚。
中午,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在医院食堂打了饭,吃了顿简单得有些粗陋的午餐。背着70升大登山包穿着黑色短袖T恤的KEN把住院几天所有拉拉杂杂的东西都背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那一刻他帅极了。
婆婆小心翼翼地抱着白色包被里熟睡的宝宝。我很怕冷,出门前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像一头母熊,我们花30块钱包了辆停在医院门口的黑车,终于出院了。
高龄生孩子的我在住院前几天甚至认真写好了遗嘱,我生了一场孩子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活着回来了。外面的一切对于住院六天重获生命的我都是崭新的,我张大眼睛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快速闪过的街景,甚至觉得我一下子不认识这个我生活了15年的明晃晃的城市了。
刚搬进的新家乱得像一片废墟,卧室总算被可怜的KEN奋力收拾出来勉强能住人了。这些日子深圳大降温,室外很罕见地冷到6°。阴冷的房间让我很不适应:前几天我都待在医院26°的空调房里,回到10°左右的新家让我冷得直打哆嗦。
在新家第一次喂奶时在一团废墟里我几乎找不到一把舒适的椅子,婆婆终于为我找来一把有扶手的椅子,让我坐在阳光下喂奶。
喂完奶后我困极了,没有脱衣服就昏沉沉睡去。
我们租的这套房子在二楼,除了主卧,各个房间采光都不好,渗透着浓浓的寒气。怕冷的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阳光灿烂的主卧,去洗手间是我唯一的外出活动,每次去我都要裹上棉袄,包上帽子戴上头巾,仿佛前往严寒的东北。侧切的伤口依然有些疼,恶露不断。
今晚婆婆不和我们一起住,她回宝宝大伯家收拾她将照顾我月子期间需要的所有东西。今晚只有我们两口子和宝宝。她还没有婴儿床,KEN在她红色的大洗澡盆里一层层铺上柔软的小被子,为她做了张特别的小床。到新家的第一个夜晚宝宝就睡在大澡盆里。
我们在新家的第一顿饭是附近东北餐馆外卖的饺子、米饭和两个菜。KEN努力把玻璃饭桌腾出一小片空间,我们坐下来,互相望着,疲惫地笑了笑,那一刻,一句话也不用多说。从此我要开始和婆婆共度的日子了,今天晚上是我们两人可以静静独处的宝贵时光。我的三鲜馅饺子还没有吃几个,卧室里睡着的宝宝猛地爆出了尖利的哭声。
主卧天花板上嵌着老旧的荧光灯管,吵闹地嗡嗡不停。在白惨惨的灯光里我望着这间陌生寒冷的房子,仿佛突然来到了某个县城的小招待所----我终于告别了生活了11年的J大厦那间小小的单身公寓,搬到了租来的两室一厅南北通透的房子里,身边忽然又多了个孩子,一切都像做梦一般。
2011年1月15日(第6天)
今天上午,婆婆带着简单的行李来我家入住了,她将照顾月子里的我和宝宝。自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开始了与婆婆相处的时光。
婆婆有两个儿子,兄弟俩相差四年,长得却像孪生的,经常让朋友们认错。两兄弟大学毕业后都生活在深圳,而且还住在同一个片区,相隔只有两三公里。
这些年,婆婆一直和她的大儿子生活在一起,她和公公帮着儿子带孩子,现在,那孩子已经是十二岁的翩翩少年,不需要老人家的照顾。
公公婆婆在中学时就是同班同学,他们的感情非常好,不料,7年前公公因为小小的感冒引起的并发症溘然长逝,这对婆婆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些年,婆婆经常以泪洗面,心如死灰,心情非常低落的她闭门不出,很不快乐。
孙女的降生给婆婆黯淡的生活骤然打入一道明亮的光,在沉闷低落没有盼望的日子里突然看到这颗小小的生命嫩芽触动了婆婆所有的柔情和爱,这种爱已经超过了她对两个儿子和孙子的。
她怕孙女挨饿,受冻,怕孙女因为我的奶水不好而影响大脑发育,她怕......被绵密的爱紧紧包裹着的她不再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于是,婆婆在我坐月子期间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我早就知道KEN是个大孝子,现在体会更深了:凡是他妈妈说的话在他听来就是圣旨,在如今这个混乱不堪的家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操办一切安排一切指挥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用管,我唯一的任务和作用,就是喂奶。
今天宝宝莫名其妙哭个不停,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毫无作用,她的哭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愤怒。最后,还是婆婆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她穿的小衣服,从里面翻出一个比芝麻大一点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黑颗粒。拿出小颗粒之后,宝宝突然安静了,恬然地睡着了。被折腾得够呛的KEN说:“她可真像豌豆公主!”我们发现豌豆这个名字做她的小名极好,从此,宝宝就被称为小豌豆了。
当医生的婆婆有洁癖,这么冷的天,她还要求豌豆每天都要洗澡。虽然我不同意这样折腾孩子,但我的话根本没有用。我们在卧室点上电暖器,婆婆指挥着KEN从浴室端来一盆盆热水倒在卧室的大澡盆里。
不明白为什么,豌豆从生下来就极怕水,她出生第三天,我们特地花了三十块钱让她第一次尝试游泳,泳池里其他新生儿都悠然自得极其享受,只有她从头到尾都害怕得像杀猪一样尖叫,在一旁准备录像的KEN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草草把她捞了出来。
现在,那么怕水的豌豆第一次在家里洗澡了。全程都是婆婆在负责,KEN只是负责打下手。豌豆用小小身体里全部的能量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和挣扎,她如此用力,小拳头都攥得发白了,眉毛拧成一个可怕的大青疙瘩。躺在床上的我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只有绝望地听着,仿佛我不得不旁观我女儿正在经历的酷刑。
我在海南工作时的好朋友小乖一家人今天上午也来了,她的女儿小坤已经六岁,七八成新的婴儿床、小餐椅和小坤不穿的小衣服和堆成山的玩具全部送过来了。最少一年之内,宝宝不用买衣服和玩具了。当家庭主妇十来年且生活封闭的小乖酷爱说话且超级啰嗦,她唠叨着一个个讲解着每一种玩具的玩法,因为睡眠不足非常疲惫的KEN还要耐心地听下去。
今天,我第一次听到出生仅仅6天的豌豆熟睡时打着可爱的小呼噜。我和婆婆都被逗笑了。豌豆今天的眼神不再是呆滞迷蒙的,眼珠开始灵活转动了。
2011年1月16日(第7天)
婆婆特地嘱咐我,喂奶的时候一定要让她一边乳房吃一半马上吃另外一边,也是只吃一半,这样不停循环。我认为带过两个孩子和一个孙子的婆婆经验丰富,没有育儿经验的我就愚蠢地照做了。
我是过了好几个月后无意中看了书才知道,哺乳时前一半的奶水基本就是水和一点点糖分,而后一半奶水才含有大量的蛋白质和脂肪-----在婆婆的教导下,我可怜的孩子在出生头18天里吃的基本都是水!难怪她总也吃不饱,总是饿得尖叫,越饿就越没有力气吸奶,就越来越瘦.....
婆婆太紧张,我每次喂奶时她都像一个监考官一样一直站在我身边侧耳细听有没有宝宝吞咽的声音,她还总是不经我的同意在任何时刻伸出枯瘦的手指按压我的乳房以检测硬度。据她的解释 :这是要根据我的发奶情况决定怎样的饮食。
在她直勾勾的监督下喂奶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犯人,实在太压抑了。今天我终于受不了了,对她说:“妈,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让我有压力了。”老太太很不高兴,走开了,一面说:“我看的是我孙女!”
我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存在的意义只是一头喂奶的牛的意义,这感觉糟透了。
2011年1月17日(第8天)
婆婆认为我奶水不好是因为我害怕长胖,吃的太少,今天她开始逼着我吃很多东西,早餐是一大碗米酒、两个大白馒头三只水煮蛋。她站在一旁,一定要看着我全部吃完。
我喝了米酒吃了一个馒头和两个鸡蛋后胃已经撑得要爆炸了,但是老太太还是用严厉的目光和“不多吃怎么有奶?”的训导逼着我吃完了全部。那一刻我的胃很疼,我真的很想哭。
KEN一整天都在忙碌着他眼镜店的生意。从怀孕起,为了安心孕育这个小生命,我就不再工作了;生了孩子后,至少三年多的时间我要做全职妈妈,不会有任何收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家庭的重担完全压在KEN一个人身上,我们一家人的一切吃穿用度都要靠KEN小小的眼镜店。
每个白天,我很孤独,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面对的就是紧张的婆婆和尖叫哭泣总是吃不饱的孩子。
我大学二年级时因为初恋受挫,得过长达一年可怕的抑郁症。今天,那种让我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很清晰地感觉到,那团曾经很熟悉的黑色烟雾再次从地底下升起,带着硫磺的刺鼻臭味向我聚拢而来。我被包在越来越浓的黑烟里,视线模糊,无法呼吸。我孤独,我绝望,我体会不到任何幸福感,却无处求救。
今天一整天我都躺在床上,像傻了一样一句话也不想说,眼神呆呆地透过窗户外的防盗网看着灰灰的大楼外墙。外面世界蒸腾着各种鲜活的声响:树叶深处一丛丛清脆的鸟鸣,楼下一个孩子奶声奶气喊妈妈的声音,对面那个总是趴在窗台看风景的狗开始狂吠着,一户人家厨房里传出筷子搅拌鸡蛋液的丁丁脆响和一声“滋…..”蛋液下油锅的声音”。
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兀自旋转着快乐着,我却被远远抛下,突然失足跌入看不到底的深渊,耳边是下坠的呼呼风声,我拼命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从今天起,产后抑郁症完全俘虏了我,我强烈地觉得活着没意思,甚至第一次后悔生下这个孩子。
今天上午,阳光倾泻而下,直接洒在床上,非常难得,这一次我喂奶时婆婆没有守在我身边,房间里只有我和怀里的宝宝。我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被暖暖的阳光抚摸的滋味。
我一边喂奶一边为宝宝唱着温融恬静的歌曲,我把记忆中这样的歌一首一首全部唱了一遍,笼罩我好几天的可怕抑郁被暂时驱走了一些,我闭着眼睛,仰着头,让阳光打在脸上,心情渐渐好了一些。和宝宝在一起,看着使出浑身力气吃奶的她那么依恋我,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就是为了宝宝,也一定要坚强,要快乐。
马上零点了,忙碌了一天很晚才回来的KEN有些凄凉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因为焦头烂额地照顾宝宝,从来不会忘记KEN生日的我和婆婆竟然同时忘记了可怜的KEN的生日。
2011年1月18日(第9天)
自宝宝出生,我每次都是坐着喂奶,豌豆每次吃奶都花很长时间却总也吃不饱,我坐着喂她经常会腰酸背痛,筋疲力尽。
婆婆今天说:“你一定要学会躺着喂奶,这样才没有那么辛苦。”我之前一直恐惧躺着喂奶会一不小心熟睡过去翻身压死她,从来不敢尝试。现在我实在太累了,不得不考虑换一种方式喂奶。
我躺着时,单凭宝宝自己,我的乳头与她的小嘴总也对接不上,每次喂奶都是很多人配合的复杂大工程:婆婆或者KEN像抱着一颗小炮弹一样一次一次把宝宝的嘴对准我的乳头,最初几次的尝试反复失败,我都急得满头大汗了,豌豆才终于咬住乳头,吃上奶了。
现在,我终于学会躺着喂奶了,有时还可以边喂奶边迷迷糊糊地睡一小觉,确实比以前轻松多了。
从生孩子的第一天到现在,我的手腕和手指关节每天都在剧痛,疼到我无法抱起7斤多的宝宝,每次喂奶前短暂地接过她时,手都会疼得让我浑身颤抖。
生了孩子后,从前纤细若水葱的白嫩手指已经粗得像小树棍,我每天花很多时间绝望地按摩手指关节和手腕,晚上还让KEN用热毛巾帮我敷手,但疼痛却没有一点缓解。
每天很晚回来的KEN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将一条毛巾放在倒了一点水的盘子里,把盘子放到微波炉里“叮”一分钟,他一趟趟取出热气腾腾的毛巾按在我手腕上。微波炉运转时单调的嗡嗡声和一分钟结束时刺耳的“叮”声回荡在我出院后的每一个夜晚,这套声音的组合写满了疲惫单调和无奈,已经构成了我月子生活的一部分。
因为总也不见好的手腕剧痛,我可怕的抑郁症之外又加了沉重的沮丧:难道我的手会从此酸痛一辈子吗?
好友芳开玩笑地说:“月子里的病要月子里治,看来你需要再生一个就可以治好手腕酸痛了。”再生一个?呵呵,杀了我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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