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quote>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无比自责。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阴暗的牢里，身为一个遭人唾弃、穿着囚服的落魄者，我诅咒我自己。在痛苦无眠的黑夜里，在单调悲伤的时日里，我只指责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居然允许一段没有清明智慧的友谊主宰了我全部的生活。这种友谊的出发点既非创造美，亦非思索美。从一开始你我之间就存在鸿沟：你读中学时就游手好闲，进大学后又变本加厉，祸根从此埋下。你意识不到有一类艺术家，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他们的创作质量取决于个性的强烈释放。我的艺术创作要求有思想的相伴，有尚智的氛围：平静、安宁和孤寂。</blockquote>

<blockquote> 众神是奇怪的，不仅仅我们的邪恶会成为神祇鞭打我们的工具，我们的良善、温柔、仁慈、深情也会被神用来毁灭我们。</blockquote>

<blockquote>我有时感到你自己也仅仅是受一只神秘无形的手操纵的玩偶，这只手带来种种可怕的事件，并将之推演成一个可怕的结局。但玩偶自有其激情。他们会把新的构思带入他们所要呈现的场景中，并会扭转无常人生的既定顺序来适应玩偶本身的怪念和欲望。我们每一时刻能意识的是在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永恒悖论:人是完全自由的，但同时又完全受制于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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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层次的邪恶是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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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应该通过自己的天性去了解万物，如果他们对此无所感知也不能明白，那么仅靠他人告知是徒劳无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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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的罪孽不足为道，如果它们必须治疗，医生们足以对付它们。只有灵魂的罪孽才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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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灵魂因悲伤而布满伤痕，因悔恨而扭曲弯折，因痛苦而卑躬屈膝——为了自身的完美灵魂本该经历这些——它就不会选择这个假名来借其阴影的掩护进入这所痛苦之屋了！生活中的伟大之物就是它们表面呈现在你眼前的模样，恰是这个原因，要解读它们也是困难的，你可能会觉得这听上去很怪吧。但是生活中的渺小事物都有其象征含义，我们最易通过它们接受痛苦的教训。你看似漫不经心选择的这样一个假名就是一个象征符号，并且它将会一直保持下去，它将你暴露得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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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狱中学到的教训之一就是，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将怎样便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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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曾对但丁描述过那些既不高贵也不善良的庸常之辈：让我们不再说他们了，只是看看然后走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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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悲伤哪里就有圣地，将来的某一天，人们会意识到此言的应有之义，否则他们对生活将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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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对自己说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父亲，还是再强大千百倍的人，都不可能摧毁像我这样的人，是我自己毁了自己。因为个人无论伟大还是渺小，都不能被毁灭，除非是他自己动手毁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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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看到现在我已达到，或正在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独立状态。因为长路漫漫，而“我所走的路荆棘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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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让发生在我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成为好事：木板床，难以下咽的食物，要撕成麻絮的硬绳和因撕这些硬绳而变得疼痛麻木的十指指尖，从早到晚的杂役贱活，使日常按部就班的秩序得以维持的那些严酷指令，让悲伤看起来都怪异可笑的可怕的囚服，沉默，孤独，耻辱······所有这些我都要将其一一转化为一种精神体验。没有一样肉身所受的屈辱我会舍弃不理，我一定要将之转化为升华灵魂的醍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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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管是我自己还是别人说什么并不重要。我今后要去做并且必须去做的要事是，如果我短暂的余生时光不再被肢解、玷污或损毁，我将毫无怨言地把所有发生的事一一融入我的天性，让它成为我生命的有机部分，我将无所畏惧、毫无怨言、满怀热忱地接纳它。至恶是浅薄，能意识到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刚被投入监狱时，一些人就建议我努力忘记自己是谁。这种建议是毁灭性的。只有认识到自己是谁，我才会找到可以称为慰藉的感觉。现在我即将刑满出狱，另一些人又建议我忘却自己曾是名囚犯这一事实。我知道这建议同样又将是致命的。这意味着我将永远被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感困扰缠身，而那些对我和他人有着同样意味的事物日月的壮美，四季轮转的盛况，黎明破晓时的音乐，博大黑夜的静谧，雨打绿叶的节奏，露凝草地呈现的银白——所有这些人间美景将黯然失色，将丧失治愈灵魂创伤的力量，再也无法传递生之乐趣了。放弃自己的经历就等于遏制自己的成长，否认自己的经历无异于向生命之唇塞进一则谎言，它简直就是否认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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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出狱后仍身扛无形的监狱，将其作为一个不可告人的耻辱隐藏在心里，最后就像一个中毒甚深的可怜生物般爬入某个洞穴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们不得不这样做，此情此景让人觉得非常可怜。而逼迫他们这样做的社会是错误的，是完全错误的。社会有对个体施以严刑酷罚的权利，但是社会本身也有“浅薄”这样的至恶，并且它还意识不到自身做了什么。当对一个人的惩罚结束后，社会就将他扔至一边任其自生自灭了，换言之，恰是在社会应该对个体尽最高义务的时刻，它却将个体抛弃了。它这样做是因为它实际上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它在躲避那些受它惩罚的人，就像人们会躲避一位他们欠下了无法偿清的债务的债主，或是躲避对其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的蒙冤之人。我个人认为，如果我意识到自己遭受了什么样的苦难，社会也应意识到它曾怎样地惩罚我，并且双方都不应再抱有痛苦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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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以及它教给人的一切是我的新世界。过去的我完全是为享乐而活着，对任何悲伤和苦难都躲避葚至讨厌它们。我决心尽可能忽略它们，即将它们视作不完美的、有缺陷的模式，从我的生活规划中排斥出去；我的哲学中没有它们的位置。我母亲视生活为一个整体，她经常对我吟诵歌德的诗行——那些诗行出现在卡莱尔赠予她的一部著作里，我猜测也是卡莱尔本人翻译的：<blockquote>从未在悲伤中咀嚼过面包，
从未在午夜时分
哭泣着等待黎明的人
是不了解你的——来自天国的力量。</blockquote></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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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每一个当下时刻，人既是他未来的形象，也是他过去的样子。艺术之所以成为象征，是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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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在《人的灵魂》一书中写道一个人若要像耶稣一样生活，就必须完全彻底地成为他自己。这样，我的角色就不仅是山边的牧羊人和牢笼中的囚犯，而且也是描绘世界盛典的画家和歌吟世界的诗人。我记得有一次和安德鲁·纪德一起在巴黎的一家咖啡屋坐着闲谈，我说，尽管我对形而上学没有兴趣，对道德规范更没一丝兴致，但无论柏拉图哲学还是耶稣的教导，没有一样不可立刻转入艺术的范畴，并在其中获得它圆满的实现。这一概括既深刻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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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当然抵达了我灵魂的终极之地。在这之前，在很多方面我曾是自己灵魂的敌人，但现在我找到它了，原来它像老朋友一样一直在等我。当人与灵魂接触时，就会返璞归真如单纯的孩童，就如耶稣认为人所应该成为的那样。但令人悲哀的是，又有多少人在临死之前曾“拥有过自己的灵魂”？爱默生曾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人发自灵魂的行动更为稀有。”这是真实的，大多数人都是自己的他者。他们的想法是别人的意见，他们的生活只是一场模仿秀，他们的激情是对他人的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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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脱离了自己恰当领域的人仅仅改变了周围环境，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本性。他们并没有获得适合新领域的思想和激情，他们没有这一力量。正如我在《意图》一书中说过，情感的力量在持续度和剧烈度上与物理能量一样有限。尽管踩葡萄汁的农人站在没膝的、从西班牙石砌的葡萄园里采摘来的葡萄堆里，勃艮第所有的酒瓮盈满了紫色的葡萄酒，但铸造成的小酒杯也只能盛这么点，它无法再盛更多。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普遍的错误了，即认为那些引起伟大悲剧或处于其中的人也同样分享着伟大悲剧的境界——再也没有比这种奢望更致命的错误了。“烈火当衣”的殉道者看到的或许正是上帝的面容，但对于那些正在架柴堆或放原木准备点火的人而言，整个场景不过类似于屠夫宰杀一头牛，或是烧炭者在林中伐倒一株树，或是刈草者用长柄镰刀割倒一朵花。伟大的激情是为伟大的心灵而生的，伟大的事件只能被那些与它们站在同一高度的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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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自己，我最后仅再说一件事：不要害怕过去。如果人们告诉你过去无可挽回，不要相信他们。过去、现在和未来仅是上帝目光中的一刻，我们应努力活在这样的目光中。时间和空间，连续和扩展仅是思想的偶然条件，想象力能超越它们，使我们在理想的存在维度中自由翱翔。万物的精华也是由我们的选择促其生成的，一件事物存在的本质是根据一个人观察它的方式而定的。布莱克有诗云：“别人只看到晨曦布满山岗，而我看见了上帝的儿子们在欢乐地呼朋唤友。”当我受人怂恿采取行动与你父亲对时，在世人和我本人看来，我已无可挽回地输了。我敢说，其实我早在那之前就已输了。展现在我面前的就是我的过去，我要让自己以不同的眼光看待它，我要让世界以不同的眼光看待它，我要让上帝以不同的眼光看待它。对于我的过去，忽略或轻视、赞颂、否认都不是办法，我唯一要做的，只有将之作为我生命和性格演变的一部分全面接受，即向我所遭遇的每一件事低头鞠躬。我离自己灵魂真正的秉性有多远，这封信已经以它变化不定的心境，以它的讽刺和怨怒，以它的激情渴望和自知无法实现这一渴望的黯然神伤相当清晰地展露给你了。但别忘了，我是在一所多么可怕的学校完成这一任务的。尽管我距离完美相差远，但你仍然可以从我身上学到很多。你是抱着向我学习生活之乐和艺术之愉的目的来到我身边的，或许冥冥之中，我是被上帝挑选来教给你一个更灿烂的秘密：痛苦的含义和蕴含在痛苦中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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