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苦,又向何人说……
夜色昏沉,街灯在夜幕里晕着一圈圈的光,点亮了细细密密的雨幕。到处都是潮湿的,水从墙上渗出来,从屋檐上懒洋洋地滴答落下来,在沥青路上瘫成一片,荡漾着灯下模模糊糊的影子。闷热的空气低垂着,水泥一样黏糊在人的皮肤上,浸泡着每一个毛孔,侵入每一次呼吸。
滴滴司机北默脖子上、脸上冒着细汗,微微有些驼背,脸上悲苦哀戚的神色在夜色下如何也藏不住。他靠边停着车,在等一个乘客。车窗被摇了下来,北默的手挂在窗上,指尖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他抬手吸了一口,注视着车窗上的雨珠慢慢地、慢慢地滑下来。雨刮器偶尔一动,就像这天气和这夜晚一般,透着兴趣缺缺的味道。北默吐出一口烟,仍然望着车窗外。他看到行人来去匆匆,手机屏幕突然的亮光才使他转头——屏幕的光刺痛了眼睛。消息来自公司里的群,滴滴不过是他的兼职而已。他想,总有人挤破头想到城市来,向往着都市繁华,想要置身于这一片喧嚣中,他们这样就满足了吗?
车门打开了,进来一个年轻女人,化了职业妆,一手提着一个皮包,握着手机,不断有叮叮咚咚的消息音从屏幕里传出来。
“能麻烦把烟熄了吗?我受不了烟味。”
北默耸了耸肩,抬手,股足了劲最后猛吸一口,把烟随手往外一丢。他启动车子,用余光瞟着女人被手机刺眼的亮光照亮的脸。挺好看的,可仍然像我见过的大部分人的脸。北默想,默默观察。他有些心不在焉,乃至看见红灯时猛踩急刹车,差点追尾。
“你有病吗?大晚上都不好好开车吗?”女人瞪了他一眼,很快地低下头,继续沉浸在电子的世界里。
北默忽然有些悲伤。其实人并不是很能感知情绪的,对吗?他很想告诉她,最近他心情很差。他的母亲重病在医院,无人照顾。他明明还有一个弟弟,可是从来不去医院看望老娘。可就这样,还是这个小儿子更得娘的喜欢……他会说话……有什么好处分,也总是小儿子得到的更多。他不是嫉妒,他只是觉得不公平而已。就像他在公司里勤勤恳恳,明明比那些新来的人做的更好,可是他仍旧埋没在人群里。
“我……上个星期,我老婆带着儿子跑了……真的……雪上加霜……我……”北默不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是如何对一个陌生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目光哀戚,眼中不知是不是路灯折射的光在闪闪烁烁。
女子伸手,凑到车顶上,按下按钮,打开了车顶的灯:“不好意思,实在太黑了。”她看了北默一眼,不再说话了,唯手指在屏幕上跳舞。
北默不说话了,车窗一直没关,雨丝从窗外一点点落了进来,湿漉漉地飘打在手臂上。
“你老婆为什么跑了?”
北默愣了神,他张了张嘴,发现嘴里干得一点唾液都没。两篇嘴唇似是黏在一起,他想说什么,可最后只哼哼了两声。
“不知道,大概嫌我没钱吧,嫌我不上进吧。”他嘟嘟囔囔,“嫌我没有用吧,处理不好问题吧……生活啊,工作啊……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大概是命吧。”
“哎,前边拐弯,在路边停就行,不用往前绕路了。”女人说道。她在灯下闭起眼睛,手机夹在两腿间,分明不愿意听了。北默挺了挺身子,啧啧嘴唇,踩了脚油门,车子加速。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正对着一条灯光灰暗的巷子口,听着手机提示到账的机械女音,看着女人下车,然后砰一声关上车门。他注视着女人渐渐消失在灰暗的巷子里,在雨幕中渐渐隐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打算在前方路口掉头,再绕一圈然后就回家睡觉,顺便还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接一单。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回想着方才那年轻女人脸上的妆。
“以前我老婆也是这样……我妈总是嫌女人化妆不好,不正经……”
“可是她这样也很好啊……看起来很被人器重的样子。那么晚才回家的话,我妈又要说了,像什么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工作到那么晚。我就跟她说啊,‘妈,现在时代变了,不是你那个年代了’。老婆和妈妈一直都不亲,和客人似的,大概最高兴的时候是儿子刚刚出生吧……”
“为什么妈妈一直都喜欢弟弟呢?他明明也并不比我好很多,只是比我会说而已。这个世道啊……”
“不知道儿子和她妈在一起过的好不好,他还那么小……儿子总是亲近自己的妈妈啊,我一抱他就哭哭啼啼的。”
“哦……公司里我手里刚刚接的客户,哪有提这种要求的……稿子改了几百遍了还不满足,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设计呢……”
北默絮絮叨叨一路。他把车子的窗全部摇了下来,雨比之前大了不少,滴滴答答地发出响声。他叹着气,一声接一声,如此缓慢,像是凝固了。手往口袋里摸了摸烟,发现只剩一支。闷热的空气依旧令人难以忍受,如同胶水,滑腻腻的。
北默没有再接到人,这意味着今夜就到此结束了。他又叹着气,停好车子。北默站在楼道口,抬头望着黑洞洞的天,风迎面吹来,夹杂着雨丝戏谑地落满他的衣裳。点燃最后的那支烟,打光机的火苗歪歪斜斜地摇晃着。他用手拢了拢,橘黄色的火焰照亮了他的眉眼。北默呼出一口烟,低头注视着烟上的火星。在不甚明亮的楼道里,火星像一颗星星——孤独的、燃烧着的星星。
雨仍在下着,一切都淹没在黑色的雨幕里,他仿佛看见烟雾腾腾飘散,就如同雪夜里的叹息。
“去他妈的。”他说,带着一身潮气,转身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