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梧苑,连空气都仿佛被那无声落下的泪冻结了。
苏婉微伏在案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宣纸上,将那些工整抄录的慈悲经文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绝望的墨团。她死死咬着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呜咽。
世界在她周围崩塌、旋转。父亲清癯却坚毅的面容,母亲绝望的哭泣,萧执冰冷审视的目光,郡主天真又残忍的笑语,梅林黑影锐利的眼眸,弩箭破空的尖啸,血腥气,还有那卷丝帛上冰冷的字句……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她紧紧缠裹,拖向无底深渊。
她信什么?她还能信什么?
萧执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凿碎了她刚刚萌生的试探,更几乎彻底摧毁了她仅存的认知。一切皆是虚妄,一切皆是操纵。她所以为的隐秘挣扎,不过是他掌心中一场早已预设好的戏码。
巨大的无力和绝望,几乎将她碾碎。
书案后,萧执批阅公文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狼毫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稳定而漠然,与她压抑的啜泣形成残酷的对比。他甚至未曾抬眼往她这边瞥过一瞬,仿佛她连同她的崩溃,都只是这书房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一阵很快就会平息的风。
这彻底的忽视,比任何斥责和惩罚更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干。眼眶酸涩刺痛,喉咙哽咽得发疼。她缓缓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书案后那个男人。
他依旧沉浸在他的权势世界里,侧脸冷硬,无动于衷。
一股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忽然取代了那灭顶的绝望,缓缓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哭有什么用?
绝望有什么用?
无论萧执所言是真是假,无论那丝帛是救赎还是陷阱,她此刻还活着。活着,就被他捏在掌心。要么彻底放弃,成为他随心摆弄、最终弃如敝履的玩物;要么……就从他施舍的这方绝境里,找到一线生机。
心随境转,则堕轮回。
心能转境……
她看着被他随手扔在案角、已然无用的那本《韩非子》,目光最终落回被泪水污损的《心经》上。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冰凉,却异常稳定地,将那张被泪水浸透的宣纸轻轻移开,团成一团,扔进角落的炭盆。看着那团承载了她短暂崩溃的纸张被暗红的炭火悄然吞噬,化为灰烬。
然后,她重新铺开一张全新的、洁白无瑕的宣纸。
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笔,重新蘸墨。
手腕依旧酸涩,指尖依旧冰冷,但落下第一笔时,却稳得出奇。
她不再去思考经文的含义,不再去分辨话语的真假,甚至不再去感受那如芒在背的监视目光。她只是抄写。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迷茫恐惧,所有的恨与不甘,全都死死压入那工整的、一笔一划的墨迹之下。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台只会抄写的机器。
时间在绝对的静默中流逝。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侍女无声地进来更换了两次茶水,添了一次炭火。
萧执终于处理完最后一本文书,搁下笔,捏了捏眉心。他抬起眼,目光掠过她的小案。
那上面,已经叠起了厚厚一摞新抄写的《心经》。字迹工整,清晰,透着一股近乎刻板的冷静,仿佛之前那个情绪失控、泪落如雨的人从未存在过。
他深沉的眸光在她低垂的、看不出表情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站起身。
苏婉微几乎是同时停下了笔,垂首敛目,姿态恭顺。
“今日就到这。”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她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
他不再多言,迈步离开了书房。
沉重的门扉合拢,落锁声清脆。
苏婉微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势,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门。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强行冰封过的死寂。
接下来的两日,静梧苑风平浪静。
苏婉微每日准时出现在书房,雷打不动地抄写她的《心经》。她沉默得如同哑巴,恭顺得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面对萧执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或是突如其来、暗藏机锋的考问,她都能用最平板无波、近乎麻木的态度应对过去。
她不再试图去思考,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她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只留下最表面的、无可指摘的顺从。
萧执似乎对她这副“驯服”的模样还算满意,不再刻意用言语敲打。书房里大部分时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三日午后,天气愈发寒冷,天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苏婉微正抄到“心无挂碍”一句,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旋即恢复流畅。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萧执头也未抬。
进来的是王府的长史,一位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他手中捧着一份清单,躬身行礼:“王爷,冬狩所需一应物事已备齐,请您过目。随行人员名录也已拟定,护卫增至三百,皆是精锐。”
冬狩。这两个字像细小的针,轻轻刺了苏婉微一下。她笔下不停,仿佛未曾听见。
萧执接过清单,快速浏览了一遍,提笔在某处勾画了一下:“猎犬再加两队。太子殿下好围猎,场面需做得好看。”
“是。”长史应道,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今年天气酷寒,围场那边报说已有冻毙的牲畜,恐有猛兽饥寒下山,风险较往年更大。您看……”
“皇家冬狩,岂因风雪中止?”萧执语气淡漠,“风险?猎杀饿兽,才更显本事。让下面人多备箭矢和伤药便是。”
“是。”长史不再多言,接过批阅好的清单,又道,“府内值守也已重新安排,各处均已加派双倍人手,定保王府万无一失,请您放心。”
萧执“嗯”了一声,挥挥手。
长史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苏婉微的心,却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冬狩……他果然要去!王府守卫调动……这是她亲耳听闻的确切消息!
机会……这可能真的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她的笔尖却依旧稳定,一行行工整的字迹不断延伸,不见丝毫紊乱。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连日的紧绷和抄写耗尽了心力,又或许是方才那消息带来的冲击过于剧烈,她握着笔的手腕猛地一阵剧烈酸软,失控地一抖!
“啪!”
整支饱蘸墨汁的狼毫笔脱手飞出,砸在案上,又滚落在地!乌黑的墨汁泼溅开来,不仅污了她正在抄写的那页经文,更溅湿了她素色的袖口和前襟,留下大片刺眼的污迹!
动静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苏婉微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看着那片狼藉,看着自己染墨的衣袖,大脑一片空白。
萧执的目光,终于从公文上移开,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缓缓扫过她惊慌失措的脸,扫过那一片墨污,最后定格在她染墨的袖口上。
寂静 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苏婉微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慌忙起身,想要跪地请罪,却因为起身太急,裙摆又绊了一下,身形踉跄,险些带倒案几,姿态狼狈到了极点。
“王、王爷恕罪!”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伏下身去,“妾身……妾身不是故意的……手滑了……”
她将头埋得极低,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后颈,如同引颈就戮的天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真切的叹息。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起来。”他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些以往的冰冷锋锐。
苏婉微不敢动,依旧伏在地上。
“一点墨渍而已。”萧执的声音近了些,他似乎走到了她面前,“起来。”
苏婉微这才颤抖着,依言站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双手无措地绞着染墨的衣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扮演着一个因无心之失而吓破了胆的懦弱女子。
一方素白的、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绢帕,被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擦擦。”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苏婉微愣住,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方绢帕。绢帕质地极好,触手冰凉丝滑,上面用银线绣着简单的云纹,一角还有一个极小的、凌厉的“执”字。
她拿着那方帕子,却不知该往哪里擦,手足无措。
“罢了。”萧似乎看她这副蠢笨模样,失了耐心,淡淡道,“回去换了吧。”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染墨的袖口和惊惶的脸上扫过,复又开口,语气似乎放缓了些许,竟带上了一丝近乎……解释的意味?
“冬日天寒,笔墨凝滞,本就容易污损纸张。非你之过。”
他竟在……宽慰她?
苏婉微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泪意,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愣愣地看着他。
萧执却已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窗边,负手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只留给她一个挺拔而冷硬的背影。
“《心经》不必再抄了。”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明日换《金刚经》。”
“……是。”苏婉微低下头,握紧了手中那方冰冷的绢帕,指尖感受到那精致的刺绣纹路,心绪如同乱麻。
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那瞬间流露的疲惫,那罕见的、近乎宽恕的态度……是因为朝务繁忙?还是……别的什么?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依旧没有回头。
苏婉微如蒙大赦,却又满腹疑云,屈膝行了一礼,握紧那方染了他气息的绢帕,脚步虚浮地退出了书房。
回到静梧苑内室,屏退了侍女。她独自站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脸上那慌乱未褪的神情,以及袖口那片刺眼的墨污。
她缓缓摊开手心,那方素白绢帕静静躺着,冰冷的雪松气息幽幽散发。
刚才那一刻,他流露出的细微不同,是真的……还是另一重更精妙的伪装?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还是……
一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幽暗的水草,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浮起,轻轻摇曳。
她猛地攥紧了绢帕,将那冰冷的丝绸和那个小小的“执”字,死死握在掌心。
指甲陷入皮肉。
不。
不能动摇。
无论那是真是假,都是毒药。
她走到盆架边,将绢帕浸入冷水之中。墨迹遇水,缓缓晕开,如同氤氲的迷雾,染浊了一盆清水。
就像他给予的一切,看似洁净,内里却早已混沌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