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鹿

短篇

一 灰狼

扎娅望着畜棚,手里的长鞭突地坠地,她的鹿不见了。牛羊已去觅食,窄小的畜棚空荡荡的。

小鹿怎么会不见呢?

扎娅推开门栏,找到栓绳。断口像是用剪子绞掉的,又像是用牙齿咬掉的。难道小鹿已有灵识?

扎娅身后,青葱的草场上人群与牛羊渐渐聚集,这是扎娅二叔的草场,夏天很多人都会来放牧,代价是付给扎娅二叔一些钱财。

水草丰美之际,他们聚集在二叔家里打牌消遣,二叔会叫扎娅带着弟弟妹妹去帮着看住牧群。

扎娅心猛地一揪,会不会有人欠账,偷小鹿去抵债?

“姐姐,姐姐!”妹妹在不远处着急地叫喊,“婶婶叫你快一点!她一个人守不来!”

扎娅收起栓绳,塞进口袋里,胡乱抹了抹眼睛,赶紧走出去牵马。初夏五月,蜿蜒的乌孜河涨水不久,青草一夜之间飞长半人高,扎娅细细辨认着妹妹的方向,拂开碍路的茅草,一不小心误碰到了别人的后背。

“动手动脚,没长眼啊!”婶婶被扎娅一推,差点从小坡上滚下去。草势在坡上低了一些,二婶站在上面巡视着牧群,没想到后背一重,几乎魂飞魄散。

扎娅脸一红,“我以为是妹妹。”

妹妹在她们对面,小小的身体甩出长长的马鞭,驱赶着杂乱的牛群。

二婶骂骂咧咧,“哼,你最好小心别被狼叼去!”

狼群初初苏醒,昨天扎娅还听说有狼群袭村,大概几百里外,万幸被人们赶跑了。

在扎娅心里,狼并不可怕。反而是狼教会她一些别人不可能教会她的东西。她一点点大的时候,母亲带着她在草场码草垛儿,她满地爬,糊了满脸屎,小山坡下有只灰狼,一直盯着她。

她不知狼,不识狼,顺着小坡滚了下去。

灰狼凑上来闻她的屁股和脖子,衔她的手脚。扎娅以为它和自己闹着玩,浑身痒痒的,咯咯笑起来。

扎娅记得灰狼低头,俯视着自己。她看到一双并不凶猛的眼睛,说明它并不想觅食。她似乎被它的眼睛迷惑了,口水一直流,直到灰狼用舌头舔她的脸。

母亲在山头上嘶叫大喊,灰狼抬头望了一眼,扭头跑远了。母亲又惊又怕,扎娅学会说话之后,母亲常常告诉扎娅那天的惊魂之状,小姑娘只记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其他细节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狼群最近饿得很,森林里的孤魂野鬼都被它们带出来了。你自己最好小心点,别让牛羊遭了殃!”婶婶猛地凑上前,音调突震,“扎娅!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扎娅赶紧回魂。

“你知不知道一条牛多少钱?你知不知道狼群来了我们草场会损失多少?你知不知道你叔叔为了这个草场付出了多少心血,打点了多少关系?你知不知道你们母女三个一年到头会花多少钱?你知不知道是这块草场在养你们?”

扎娅抿紧嘴唇,眼皮一跳一跳的,“我,我知道了。”

二婶气呼呼,“今晚你别想吃饭!”

扎娅摸摸空空的肚皮,反正她已习惯。过一会儿婶婶终于走开,扎娅松一口气,骑马赶着牧群,不知不觉已经中午。

妹妹过来寻她要水喝,扎娅一摸口袋,碰到栓绳,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姐姐,你怎么啦?”妹妹抹去脸上的汗水,热得解开衣襟。风吹来她身上的汗味和十几天没洗澡的膻味,熏得扎娅脑壳儿直颤,愧疚感又涌起来,“妹啊,我跟你说,你不许告诉别人。”

妹妹傻乎乎地点头。扎娅便将小鹿失踪的消息告诉了她。

二 父亲

不止扎娅有小鹿,刚开始的时候,弟弟,妹妹和她各有一只。是一只难产母鹿的幼崽,爸爸打猎的时候带回来的。那时候爸爸还活着,身体还很好。

三只小鹿长得很像,爸爸分给扎娅最早出生的一只。大概头生子出生不顺,奶根本吃不进去,扎娅急得抱着小鹿到处找法子。最后一位赶羊经过的老爷爷解了燃眉之急。

原来老爷爷也养过鹿,还训过狼。扎娅问他为什么不在军中谋个职位,老爷爷说自己当过士兵,但将军谋反,兵士遭殃,他也就没法回去了。

老爷爷已经在北方牧了二十几年的牛羊,家也安在这边。爸爸没去世之间,扎娅常常骑马带着小鹿探望老爷爷,他家里有一只小灰狼,长得像狗,帮着老爷爷放牧。

“等到明年夏天,小灰长大了,它就会回归狼群,不再回来。”

小鹿天性怕狼,它不敢靠近小灰。扎娅不懂事,总是牵着它们一起玩儿,老爷爷摇头摆手,不让小灰接近小鹿。

秋天刚开始,老爷爷就要回家了。爸爸去世那年,扎娅没有给老爷爷送行。小鹿长大了一些,静静地趴在她身边。

人,真的会变成鬼吗?

爸爸的身体烧成了灰,扎娅把它们洒向乌孜河。她希望爸爸的身影再出现一次,哪怕是鬼魂也好。

鬼魂只会在森林里出现,那些都是恶鬼,爸爸也许会在那里,也许不会。

小鹿渐渐长大,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两岁多的小鹿已是少年,它是一只小公鹿,有扎娅肩头那么高,身上的斑纹渐渐显露,像梅花鹿的白色斑点,但又不知道小鹿到底是不是梅花鹿。若是梅花鹿,总有一天,它也会回到森林里去的。

妈妈叫它鹿头儿,弟弟和妹妹的分别是老二老三。那时她们母女三人已经在二叔家吃住,母亲非常勤快,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扎娅从没有在妈妈身上嗅到过异味,她身上总是香香的,后来妈妈掀开胸脯给扎娅看,里面有许多干花瓣。

婶婶一家总是带有似有若无的怪味,像是汗,又像是膻,也许两者都有,扎娅不好说。跟随着二婶而来的还有一群人,他们坐在家里打牌,吹牛,喝酒,打架,闹事,喝酒,吹牛,打牌,日复一日。

扎娅开始带着弟弟妹妹给这些人放牧了。工钱是冬天之前结,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就塞给他们十几条牛羊,扎娅还是觉得钱好一些,有时候肉的价格太贱,换不了几个钱花。

接着老二不见了。弟弟说是在放牧的时候跟丢的。婶婶骂了他一顿,骂他败家货,因为小鹿白吃白喝,她和弟弟说好要剥小鹿的皮赚钱的。

扎娅不会让婶婶剥小鹿的皮的。她会把它养大,让它一直陪着自己,一直一直。

“姐,小鹿也大了,会不会跑到林子里去了啊?”妹妹喝完水,提醒扎娅。有这个可能,但此前小鹿没有任何反常,更没有躁动,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走了呢?

“老三呢?”

妹妹指指身后,老三正躺在地上喘气儿,一点儿也没有亲兄弟失散后的痛苦。扎娅皱起眉,拨弄着绳子,有点儿相信妹妹口中的“跑回林子”的说法了。

老三自然和头儿相像的,但扎娅知道那不是头儿。老三望着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甚至有些怕她,大眼睛警惕着她,提防着她,只愿意接近妹妹。

“我早上去畜棚,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也没有仔细看绳子。”妹妹起得晚,又被婶婶骂了一通。可这是夏天,早上是最凉快的呀。

三 夹击

天黑了,橘黄的太阳垂在乌孜河河面上。河面那么窄那么暗,根本托不住那么圆那么亮的太阳。长河落日圆,哪有那么宽的河。依照扎娅的观察,应该是红日烤细流才对。不过没有诗人会承认扎娅的话。

牧群归栏,扎娅蹲在土包上托腮,望着远方。屋内的饭香可真诱人,但是婶婶说了,她没有晚饭吃。

要是太阳是个大鸡蛋就好了,三天三夜都吃不完。听说上古有个大鹏鸟,太阳这么大,也许是它的蛋。扎娅更饿了,忍一忍,忍到脑袋晕晕,就可以睡觉了。

猛烈的香气忽然靠近,妹妹藏了两个热乎乎的烤包子给她,“呐,妈妈给你留的,快吃快吃。”

屋内人声鼎沸,姐妹俩怕被发现,悄悄走远了一些。妹妹靠在她背上,老三趴在她身边吃草。

“姐,会不会是有人把头儿偷走了?”

扎娅直点头,“可是我不能说是他们偷的啊。”

两厢无言,扎娅小口咬着喷香的烤包子,东边半满的月儿悄然露了面。刚把第二个烤包子吃到一半,老三忽然跳起来,发出细小的叫唤。

它在害怕。妹妹使劲儿牵住老三,“三儿别怕,别怕。”诱哄着好了一些,扎娅看它的眼睛,惧意旺盛。

有什么东西靠近了。扎娅立马抓住妹妹的手往回跑,十几步后,一头黑狼猝然出现在眼前。

妹妹和三儿齐齐发出惊厥的叫喊。

扎娅也紧张,但她是姐姐,她不能回头。黑狼流着口水,月光照得它落魄潦倒。饿狼,只是一条饿狼而已。

“姐姐,你看后面。”

姐妹俩背靠背,扎娅飞速地扭头,妹妹身后还有两条黑狼,年轻多了,也耐性多了。幸好离家不远,她们还可以跑回去。

可是,能不能跑过狼呢?

扎娅和妹妹常年在腰间拴着马鞭和短匕,爸爸以前教过她们如何制狼,但更多的是叫她们跑,跑得越快越好。

爸爸,今晚我跑不了了。扎娅抽出短匕,拿起长鞭,对面的黑狼呲牙咧嘴,一进一退,前后挪动,得寸进尺。

妹妹同样握紧了鞭子和匕首,但是她面对的是两条更有耐性的黑狼,它们早就盯上了恐惧不已的小鹿。

扎娅也知道她面对的这条饿狼,它绝不会欺负到人头上。它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让后面两条狼带走小鹿。

“啊!”接着是小鹿往外侧狂奔,扎娅和妹妹同时抽起长鞭,落在黑狼身上只有闷闷的声响,锵然的声响是落了地。

妹妹几下没击中那两条追着小鹿而去的黑狼。扎娅六鞭抽走了狐假虎威的饿狼。饿狼扭头也追小鹿去了。正是密林的方向。

扎娅和妹妹追到密林边缘,小鹿的踪迹已经不见了,黑狼闪过的灌木丛还摇曳着身影。幽幽的月光清冷地在林间织起一张迷幻的网,婉拒着姐妹俩的脚步。

“姐,要不要进去?”妹妹手心震痛,她已经哭出来了。扎娅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是热气上脑,也许是感受到莫名的安全,她朝妹妹丢一句,“你回家找妈妈,我先进去!”

四 森林

夜间的森林并不静谧。静谧只发生在鸟儿早起之间的片刻,它们那么吵,那么闹,那么害怕安静,才显得它们尚未鸣叫之前,森林是多么静谧。但森林不会是静谧的。

它有无数的树木,高低粗细,飞跃低升,它有那么多暗河溪流,水雾横陈,它有那么多虫鱼鸟兽,猛禽蚺蛇,它既包罗所有,又藏污纳垢。

这里是草原,这里是云杉林,有着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历史。最年轻的云杉,也是人类中的长者。经历了无数风雨雷击后依然屹立山岗,无言目睹着沧海流年,桑田变迁。

扎娅并不害怕。她悄悄躲在一株粗壮的云杉后面,眼睛和耳朵捕捉着四周的动静。

“进入森林,要把自己当做动物。动物用本能行为,而人类过于相信自己的脑袋。”

她还没有感受到那三只黑狼的动静,于是又深入了一些。有狩猎的蝮蛇,被她惊得呆若木鸡。有偷食的松鼠,挂在树梢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有抱窝太累,出来散步的野雉,它们动静太大,叽叽的叫声惊乱了夜间的平静。

扎娅只好暂停脚步,没办法,鸟儿总是吵吵闹闹的。

鼻尖飘来狼腥气,更可能是老三的血腥气。喉头干紧,扎娅握紧短匕,悄悄前进。

三只饿狼并不团结,老三屁股受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准备受死。但是谁先了结它的性命,谁先咬第一口肉,三只黑狼并没有商定。

扎娅还从没见过狼与狼之间扯皮的。饿狼争先,两只黑狼把它往外赶,老三躺在地上,眼神涣散,流出的鲜血似乎引去了黑狼的所有注意力,竟然没有嗅到扎娅。

执意吃第一口的饿狼得到两只黑狼的教训,被咬伤了耳朵,就在黑狼掉头要咬死老三的时候,忽然静止了身形。

接着它们扭头就跑,跑得非常快。甚至撞倒了扎娅。

失血过多的老三已经闭上了眼,动也不动。强烈的恐惧感惊骇而出,扎娅抬脚想走,却动弹不得。

她听见一阵叹息,看见一段破碎的衣裳,月光穿透,没有影子。又是一段破碎的衣裳,悬垂在扎娅身边。她不敢抬眼,因为她想叫,可是叫不出来,僵直的脖颈和狂跳的心脏在互相拖拉牵扯。

破碎的衣裳悄然动起来,穿过扎娅的手臂和大腿,飘到老三身边。眼睛不受指使,它看见了一群蜂拥而至的鬼魂,围绕着鹿尸转起圈。

扎娅并不能确定老三有没有死去,可是她却看见了她的小鹿,停在一旁,深深地注视着她。

她的小鹿!

头儿!死了?

感受到她的凝视,头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扎娅奇异地看出来,头儿的腿被撕裂,与躯干脱离,而肩头的肌肉也消失了,空一层松垂的皮。

头儿过来轻轻舔着扎娅的手,紫色的饱满的舌头,宛若生时。扎娅没有任何实际的感觉,头儿拱首靠近她的额头,她忽然看见头儿临死前的情形。

那人她认得。是二叔。他剥了鹿皮,背着二婶交给了债主。不知不觉,泪水沾上了扎娅的脸。头儿试着舔去她的泪珠,虽然于事无补。

大概是有头儿陪着她,那群起舞的鬼魂并没有缠着扎娅。他们生前最后一段画面,扎娅或多或少都看见了。老三的魂儿也出来了,木然的,受了天敌的恐惧,僵硬地从身体里被扯了出来。

鬼魂大概在欢庆,接着又各自远去。老三没有看见扎娅,渐渐往深处飘远了。头儿还依偎在她身边,并不想离去。扎娅探察老三的尸体,冰冰冷冷的。
妹妹会难受的。

头儿忽然仰头叫了一声,扎娅并不确定她听见了,接着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灰狼闯了过来。

又来了一只狼!扎娅这次机智地捂住了嘴巴,欲扬起手中短匕行刺。头儿挡在她身前,哀怜地呜咽。

扎娅尽力镇定,灰狼兀自靠近,并不怕人。它忽然对准扎娅的脚下嘴,这下她不得不出手了。

短匕还没靠近,灰狼猛地跳开,毛茸茸的尾巴扑扇着,双眼警惕地望着她。忽然,头儿靠近灰狼,一实一虚,竟然亲昵有加。

扎娅仔细辨认着灰狼的形体,她不敢将眼前高大的公狼与幼时憨厚的小灰作任何联系。灰狼缓缓靠近,轻舔她的手。

是小灰。扎娅终于哭出声来。

五 尾声

灰狼将扎娅送出了森林,天快亮了。朝晨的雾霭,朵朵如云,安详地睡在土丘的怀抱里。扎娅不舍离去,迟迟不愿与头儿和灰狼道别。

头儿缠在她手边,它没有生前那样高大了。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它的皮毛渐渐消失,再是它的骨架,那双明亮的眼睛,永远停留在她眼前。

灰狼罕见地仰天长嚎一声,悠悠远远,似乎在威慑着极远极远极远之处的生灵。

小鹿的眼睛消失了。

“哦,爸爸,哦,小鹿。”

扎娅失魂落魄地回去了,二叔带着前来的衙役搜查森林。据说他们找到了几具兽尸,自然找到了老三的尸体。

还有一头灰狼,它咬伤了二叔的大腿,跑进森林,再没有人见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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