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灰了不知不觉好多天,和他的脸色,和他的眼神,是一样的灰色,没有一丝血的热忱。连抬头看看天的心情都没有,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光芒,既然看不到所谓的希望,连头都懒得抬。踢踏着不合时宜的凉拖鞋,在瑟瑟的秋中看汗毛跳着舞,走在灰色的肮脏的水泥地上,后跟沾起恶心的油污和泥巴的混合物。他自顾自地走着,过往的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春天还没到,她们反而先开起来了,说得好像这些花能引起他的注意力一样。
似乎头脑里有个声音在召唤他走向教室,可是心里的声音清楚地说这只是从一个昏昏欲睡的地方转移到另一个昏昏欲睡的地方而已。黑板上的字母和老师口里的泡沫在同一个平面上纷乱地飞,而他,冷静地,麻木地坐在第三维的角落,发着第四维空间的呆。“你睡着了吗?”“没有。”“你在听讲吗?”“没有。”“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和舍友走在路上,舍友发话打破僵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附和,声线压得很低,听起来很有磁力,让人感觉像是充满了智慧。他自己知道,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哪怕发出再美的声音,都是奄奄一息的哀鸣。声音里没有生命。眼睛里没有生命。像是被彻底击垮的战士,像是没了信仰的传教士,是一具行走着的尸体。
这一切来得太没有缘由,就像一觉醒来,天就是灰蒙蒙的不见阳光踪迹。甚至记不起,上一次咆哮,上一次奔跑,上一次狂笑,是在什么时候。“约吗?”“忙。”“忙什么?”“杂七杂八一大堆。”“推了。”“有很多事我们总要面对,总要去处理,不能太怂。”“……”他说得很有道理,朋友劝不动。事实是,一张表蹂躏不知道多少遍没交出去,一通电话犹豫了六天才打。“你怎么看起来一点没精神?”“我感觉有点困。”既然困那就放心大胆睡一觉,睡醒一定要打起精神,他安慰了自己很多次,每次都睡了,睡醒后又是枯燥的单曲循环。
他说:我应该锻炼身体,遇见更好的自己;我要多看点书,提升思想品味;我要厚起脸皮去联系那个女孩子,我知道她也喜欢我。和绝大多数loser不同,他似乎曾经是一位战士,每天晚上他要去严格的5公里体能训练,白天又去图书馆泡了一天,认真看书,没玩手机,大胆地给女孩子打电话,嘻嘻哈哈。他能做到他定下的每一个目标。
他还说:这恰恰是他最痛苦的地方,每一件事感觉都好容易,容易到我懒得去做,别人告诉我不容易,要我引起注意,我又懒得听,我连做一件事的意义我都懒得去想。我懒吗?我知道我不懒,我是累。“你又做了什么事情呢?”“我什么事情都没做,可是一大堆等着我去做。”“那你什么都没做怎么会累呢?”“我很焦虑。”“你焦虑什么呢?”“我焦虑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我很累。”“你什么事情都没做你又怎么会累呢?”“我不想说话,让我静静。哈哈哈”他变得很道貌岸然,但是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很累,他事情很多,他什么事情都没做,他很焦虑,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一片灰色,没有一丝亮丽的光芒,较为贴切的一个形容词叫做失望。只可惜我不是医生,他和我面对面坐着交谈,我却找不出他的病源。我不想拒绝和他的交谈,他很理智,当他说出他想要去锻炼身体,想要去看书学习的那种热忱,就像一名肾上腺素飙升的战士面对他所向往的英雄的战场,假装不来。
前不久听说一种病叫做抑郁症。他说,人有一种特点叫做无病呻吟,很喜欢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挂名在自己身上,以满足自己那点标新立异的愿望,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的来的时候,他们很多人并不能接受,所以有时候有些人的伪装会暴露。他说,他没有去医院诊断,所以他不想认为自己就是患了那么一种病。他嘻嘻哈哈地告诉我,他并没有想过自杀,但是那种焦虑,真的有点难熬。
他依旧参与社交,球场上仍旧奔跑狂笑。他跟我说,他的体力完全没有问题,但就是莫名其妙感觉很累,很累很累,看到球不想去追,失误了只能尴尬的笑笑。他说:“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了。”他一如往常的保持着他眼神的那种灰色,然后狡黠一笑问我“你说去打点雄性激素管用吗?哈哈哈。”远处看见他,完全与常人无异,甚至能感受到他意气风发。他有一次教我“观察一个人,绝大多数是看眼睛,所有的东西都会在眼睛里表现出来,特别是他的精神状态。”对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知道这样说合适不合适,他说他以前是个很有活力的人,积极乐观,或许以后也还是,但是现在不是,现在他很累。老马趴在槽边吃食,你或许看到它紧紧蹬着的腿,依旧傲人的脊梁线,你知道它有再次奔跑的野心,但是它现在在吃草。他给我说,你敢去看那匹老马的眼睛吗?我不知道怎样回答。马的眼睛该是怎样的?像他一样死寂的灰,还是透射着皱纹包不住的光芒?
“我没想到过我现在的生活会是这样,一边告诫自己要去寻找激情,去做一个有趣的人,一边不断地哀嚎自己有多累,而且是真的累,没有哀嚎给别人听,就是自己感觉真的很累。我还会安慰自己,男人不能怂,这些事情迟早会找上来,躲不了,应该勇敢去面对。”“……”“我以前将自己的生活安排的很合理,每天除了学习就是运动,碰到了就和朋友聊聊天,空闲上上网。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激情,但是那个时候我还能感觉到自己活着,我的心每次都在笑,笑得能蹦起来。”“我也感觉你现在就像一具还能说话的尸体,你眼睛里没有光,我感觉不到你的精气神,你一直看起来都无精打采,但是可恶的是你还口口声声地要振奋精神,而且你也那么做了,可是振奋之后你依旧无精打采。你说这是不是绝望。”“我想试试毒品是什么感觉。”我坐在他对面突然沉默,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他的那种心境,绝望?落寞?都不合适。他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他很忙,他很累,他很焦虑,矛盾在于他什么事情都没做却很累,他焦虑自己太累了没有精力去做任何事。我劝他好好地给自己放个假,看场电影,出去旅游一下,却苦笑自己提的建议听起来好愚蠢。
那扇门无缘无故地打开,门里面烟雾缭绕,他慵懒地躺在一张大床上,表情很享受。见到我,他咧开了嘴笑“这些东西还是没有那种让我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但是感觉我不那么累了,我很享受,舒服得感觉自己不那么焦虑。”我没见到他毒瘾犯了的情景。他总跟我说,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样子,男人应该有血性,可以很冷静,也可以看起来很温柔,很文静,但是总得有那么个时刻,你要能爆发出自己的魅力,你要能挥洒着你那飙升的肾上腺素,为什么人,什么事,去拼一波命。男人在那个时候最有魅力。他没有毒瘾复发的那种可怕,恶心,让人深恶痛绝,虽然我在电影上看过很多遍那种撕心裂肺的难受,但是他似乎没有。我记得他说过“我很难沉迷于一件事,就像打游戏,我打游戏仅仅是为了打游戏,打发时间,你们看起来我很沉迷,但是我自己清楚,说不打的一刻,不用卸载,摆在那我也不会碰。”他以前说那句话有些人听了当成装逼,有些人可能觉得这个人还算有性格,有些人觉得很理智,可是如果他面对的是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他能否做到不沉迷。他以前给我介绍他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很喜欢尝试新的事物,不厌其烦地换发型,尝试各种很有意义的事情。他说他也在尝试,选择不同的理发店,试试哪家手艺最好,去一家饭馆,一定是尝试自己以前没有感受过的菜式。但是我不知道,那些不应该碰的东西算不算一种尝试。
我匆匆逃离。我不知道那晚以后他的眼睛恢复色彩没有,我也不知道他的瘾犯过没有,我更不知道他现在是拾回了灵魂,还是依旧是那具让人不舍得火化的尸体。因为我无法预知明天天气是晴,是阴,还是雨。有天气预报也没用,像一个人一样,有衣服,有发型,都没用,该观察的,是眼睛。我站在镜子面前注视着我的双眼。我不知道这一两个小时我想了些什么。他第二天醒来,到底是仍然感觉自己很累很焦虑,还是开始释放眼睛里久违的光芒。我真的很好奇,他总跟我说,人总得自己拉自己一把,我知道他一直在拯救自己,这场战役我很想知道结果,我很想看到他的胜利。他上次坐在窗边发了很久的呆,然后突然跟我说“我们需要一场胜利,我们太久没有感受到胜利的喜悦了,我们需要一场胜利,来恢复自己的血性。”后面的日子实在无法预知,但是我想,他还是能够把握好自己的,他总喜欢说人一定要靠自己,听的人总觉得是装逼。
坐在寒夜里,坐在电脑前,舍友都已经睡去,我花费了两三个小时完成了这么一场梦,毒品的故事是梦,他也只是一个梦。真的,他只是我虚构出来的一个存在,我相信世界上有他这样一种人,焦虑着却想拯救自己。我本来想叫他吸毒者,但发现他患的病,不是以毒就能攻毒。我学着他的样子,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寻找自己眼里的光。光还没找到,但是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兴奋,我感觉到颤抖,感觉到困惑了我很久的疲倦在一点点消失,头脑在一点点变得清醒,灵魂在一丝丝飘回自己的位置。我不敢预测后来他变得怎样,因为明天的事情,明天才知道。
是的,他就是我,一个患了很多病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