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帅哥，单身吗？”

　　电话里传来一句软软得像撒娇的女声。

　　胡见深立即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微微挑眉故作姿态地道：“最近民政局开展新业务了？给未婚男青年送女朋友？”

　　对方哈哈笑了一声，“所以，你缺吗？”

　　胡见深顺着她的话说：“先不说缺不缺，这种好事谁会拒绝啊！”

　　对方一阵默然。

　　胡见深想，她此刻肯定已经红了脸。

　　“那明天，饭堂见。”他说。

　　翌日，碧蓝如洗的天空翻涌着白云，春风掠过枝头树梢间，绿树摇曳作响，红花相映，雀鸟争鸣。

　　到了饭点，饭堂里人流熙熙攘攘，一眼望去，空间被数不清的人头挤满，连空气都是闷闷的。

　　江浅雅即将踏进饭堂时，忙低头仔细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干干净净。她又伸手理了理头发，将脸颊两边的碎发一丝不乱地别在耳后，她甚至还特意放慢了脚步，只为保持自己此刻的形象不变。

　　对从未谈过恋爱的她来说，每一步都好像是负重前行，生怕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出糗。

　　终于走进饭堂，她抬起眼皮，往成片黑压压的人群望了又望，面上不露声色，实际心里打着鼓，频率越来越快，按捺不住焦急地在人海里寻着那个藏在她心上的身影。

　　中间没有，她便扭头往窗边看去。第三排里，胡见深朝她招着手，江浅雅抬脚缓缓走过去，弯唇故作轻松地说：“看了一圈都不见你，还以为你忘了呢。”

　　胡见深笑了笑：“这种好事哪能忘了啊？天降的女朋友不要多可惜！”

　　江浅雅扬起了唇。

　　胡见深是东北人，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但一开口就露馅了。每每和他说话，浓重的口音让她忍不住调侃他“你适合呆在画里”。

　　初识时江浅雅也纳闷，国内并不乏985、211大学，他却偏偏选择漂洋过海来海南上学。果然，男人的思路就是难以理解。

　　胡见深给她打好了饭，平淡的四菜一汤。

　　“你们本地人喜欢清淡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打了点。”他说。

　　江浅雅低头瞧着餐盘里的番茄炒蛋、排骨炖土豆、清炒小白菜、豆角茄子和一份小冬瓜汤，确实挺清淡的。

　　“合我口味。”她回道。

　　夹起一块土豆正要吃，忽然被胡见深打断：“停！别动！”

　　江浅雅见他盯着自己的脸，呆呆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胡见深伸手在她脸上拿开睫毛，说“掉了根睫毛。”

　　江浅雅失算了！她该带个小镜子的。

　　这顿饭，她如坐针毡，全程听着自己的心跳红着脸吃完的。

　　她很感谢胡见深没有拆穿她的紧张，只是默默地给她递着纸巾擦着汗，信了她说的“太热了”的鬼话。

　　2

　　他们相遇在大一那年。

　　开学不久后的一天下午，课后她和同学去操场散步。

　　黄昏时霞光绮丽，高大的椰树林风声婆娑，那天上午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泥土的清香，还有一种淡淡的湿咸的海的味道。

　　同伴和她说着奇闻趣事，她转头去看同伴顾着高兴时，下一秒就遭了殃，一个篮球朝她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脑袋上。

　　她伸手按着头，头晕目眩，缓了一会儿后，视线清明，抬眼冷下脸，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朝篮球的来处望去。

　　一个男生小跑过来，她呆呆地愣在原地。倒不是拜倒在他潇洒的运动装下，而是看见他的脸时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胡见深个子高高的，有着白俊的脸庞，五官干净耐看，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像动漫里的某位权高位重的摄政王。

　　“同学，你没事吧？真是不好意思！”他关心道，脸上浮现了一丝歉意。

　　江浅雅盯着他，心脏像失控一样地跳得欢腾，不知是一见如故的激动，还是怦然而起的心动。

　　许久，她平复着心情，朝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下次注意点。”

　　胡见深忙点头，回她：“好，一定。”

　　她看着他去捡球时的背影，那时她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骂他一顿！

　　后来报社团时，她选了围棋和钢琴。惊喜的是，她发现胡见深也在围棋团里。楚河汉界一分，两方兵马你追我赶，被胡见深的棋堵住时，江浅雅常常侧着头看着他的脸发呆，好几次被他打趣。

　　“你的眼神有点奇怪。”他说，眯着眼睛笑了：“是不是暗恋我啊？”

　　被戳中要点，江浅雅感觉心跳一下子漏了一拍。

　　“你想多了！”她忙出声澄清，坚决打消他的疑惑。

　　每次她以这样的借口打发掉，企图忽悠过去，殊不知她通红的脸已经把她出卖得干净。

　　她喜欢看他的脸，看着看着就觉得越来越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合。

　　去年，她和父母一起组织了一场东北看雪之旅，留在她记忆中的不只是雪林里成群的鹿精灵，还有在雪中伫立的男生。

　　在冬季进入大兴安岭旅游区，只见光秃秃的树梢上缀满了雪，雀鸟叫唤的声音回响在丛林中，远远地她便看到一群驯鹿恣意低头寻着食物……她扭过头来想让妈妈把相机递给她，余光瞥见胡见深站在不远处看着鹿群。

　　他穿着银白色及膝的长款羽绒服，个子高高的，全身裹得厚实，只露出个头，围巾盖住了他的下巴，但她却像能感觉到他细碎的眼光里含有笑意。

　　江浅雅那时候想起了一句网络情话：你的眉眼里有星辰，世间万物不及你眉眼一分。

　　操场上让她出糗的初次相遇，他以为是开始，其实他们早就遇见了，只是他不曾注意。

　　3

　　他们常去学校里的图书馆，海滨公园，海边约会。

　　江浅雅是土生土长的海南人，水性佳。每次去海边都游到淹没脖子的地方才停下来回头看后方泳圈里小心翼翼的胡见深，然后嘚瑟一笑，变换姿势仰泳着飘在海面上。

　　“在我们这儿，带泳圈是要被人笑话的。”她胡诌八扯，常常笑话他。

　　这位一米八几的大汉，竟然是个旱鸭子！也不知道学校里的游泳课他是怎么上的。

　　但江浅雅也有被笑话的时候。

　　她对着小镜子两手用劲挤着新冒出来的痘痘，紧紧皱着眉，嘴里不断喊着疼。胡见深得意洋洋地道：“你一个女生，皮肤还没我好呢。”

　　“你懂什么？南方因为气候原因，女生普遍皮肤不好，一吃点上火的东西就长痘！难道我能自己选出生在哪儿嘛！”江浅雅撇嘴反驳道。

　　相处时间一长，两人原形毕露，拌嘴的日子也不少。

　　时间就这样慢慢从大一晃到了大四。

　　“胡见深，以后你娶了别人怎么办啊？”

　　有一天，两人背靠着背坐在公园长椅上望着天，江浅雅突然问。

　　“怎么会？难不成你想白嫖我的感情？”

　　胡见深挑眉。

　　“我是说如果！”

　　江浅雅补充道。

　　“如果我娶了别人，我想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了。”

　　他说。

　　4

　　原以为他们的缘分一定匪浅，就如他们的名字一样互补，但她想错了。

　　是天各一方，情深缘浅。

　　父母知道她交男朋友了。

　　昨天周末，她和胡见深在饭馆吃饭被母亲意外撞见。回家之后，父母如临大敌般地在饭桌上谈起这件事，一向经常吵架关系不和的父母在这件事上的意见出奇一致。

　　她极力地说胡见深对她怎样怎样好，希望父母能常试着接受，可父母的排外态度出乎了她的意料，让她没有辩解的余地。

　　精疲力尽之后，江浅雅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结局。

　　但她不甘心呀！

　　一句“我不同意”便将他们送上断头台，让她如何甘心？

　　再过半年他们就大学毕业了，她和胡见深说起这件事时，他只问了一句：“小雅，你想和我结婚吗？”

　　江浅雅抬眼静静地看着他，丧气地说：“想啊！但是总不能私奔吧。”

　　“那就带我去见你的父母吧。”胡见深神色坚定地道。

　　江浅雅沉默了许久才点头。

　　以昨晚的情形来看，她仿佛已经预见了结局。

　　可人生最无奈的事大概便是明明知道结局怎样，却还想倾尽全力去试一试，到头来遍体鳞伤，怪只怪世事无常，怪自己无能为力。

　　胡见深见她父母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地上的蚂蚁井然有序地移动着，云压得很低，乌云密布，好像下一秒就能落下倾盆大雨。

　　江浅雅陪在他身旁领着路不吭声，她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头不断找着为自己辩解的借口。快到家门口时，她悔意突生，想拉着胡见深转身逃之夭夭，但她瞥见胡见深手里提着的东西时，又立马冷静了下来。

　　礼品毫不留情地掏空了他的钱包，总不能让付出都白费掉吧。

　　进了门，母亲在厨房忙碌着，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财经频道。

　　她叫了一声“爸”，中年男人转过头来与她对视，那一刻，江浅雅嘴里编排好的台词全都烟消云散了。

　　“叔叔，我来……”

　　“你走！”父亲立马打断他的话，什么话也不多说，立即横眉冷眼、态度强势地下着驱逐令：“我不同意你们交往！把你东西也带走，我们不稀罕！”

　　胡见深动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但父亲的态度很明显，母亲也从厨房出来了，却并没有劝解父亲。江浅雅见父亲火气越来越大，颇有吵架的征兆，她立马拉着胡见深的手转身出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一到外面，她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咬着唇任凭温热湿咸的液体从眼里迸发出来，哗哗划过脸颊滴落在衣服上。

　　胡见深急忙见状走到前面将她抱住，安慰她：“别哭。等叔叔阿姨消消气，我再来，我相信叔叔阿姨会同意的……”

　　江浅雅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哽咽着说：“你让我静静。”

　　这一场硝烟因她而起，作为罪魁祸首，她两边也对不起。她无法去恨父母的偏执，又舍不得放弃这段坚持已久的感情。

　　到底是时间捉弄人，在情窦初开遇见最爱的人，却没有与之共度余生的能力。

　　“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我想静静。”她说。

　　胡见深垂眼看着她抽泣的样子，只能闷声说句“好”。

　　5

　　已经夜深了，江浅雅翻着手机里和胡见深在一起时拍的照片，张张入目煽动她的情绪。她翻出通讯录中常联系的一个号码拨了出去，那边很快被接起，她忍不住眼角荡漾着泪花。

　　“胡见深，能不能让我自私一点……这个新年陪我过好吗？”

　　她捂着鼻子，抽噎着。

　　那头顿了两秒，传出一句熟悉的声音：“好。”

　　除夕那天，江浅雅背着包对厨房里忙活的母亲说：“我出去一趟，别等我吃饭了。”

　　刚走出两步，还没走出厨房门口，就听见母亲冷声说：“出去吧，只要你不怕回来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江浅雅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被这句话束缚住了手脚，不敢动弹。

　　许久，她才吐出一句：“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常试着接受他呢？”

　　母亲停下手里择菜的动作，叹气道：“不是我们不接受。我老早就跟你说过，不反对你谈恋爱，但必须是本地人。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到外地去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我们死了你也不知道……预防针早给你打了，你为什么不听？不要犯傻，人心是会变的。”

　　江浅雅一言不发，抬脚出了厨房。耳边是碗碟咣当咣当响的声音，母亲发泄着脾气，父亲抿着唇坐在沙发上，那张没有温度的脸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她转身回了房间，愣愣地盯着墙体虚无，眼里不受控制地酝酿着泪花。

　　胡见深原本可以回去陪父母好好地过个年，却因为她一句话打乱了他的计划，留在这个于他而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

　　她心里在愧疚，也懊悔提出那个要求。

　　想说的话，本想站在他面前亲口说，看来是不可能了。

　　大年初一凌晨，她打电话过去，那边一如往常地很快被接起，她知道他是特意等她的来电。

　　两方都沉默着。

　　良久，江浅雅擦了擦眼角，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些。

　　她说：“胡见深，我们分手吧。”

　　另一端依然沉默着。

　　时间滴滴答答地一分一秒流逝，直到倏然响起的一声夜莺鸣啼，她才听到一声醉醺醺的语调，“可是，我好喜欢你啊……”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绷不住了，顷刻泪如泉涌。

　　她还是挂了通话，开启了彻夜不眠与泪为伴的模式。

　　她肯定胡见深也和她一样。

　　后来毕了业，听朋友说，胡见深回了东北。

　　她想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那个新年最后拥抱他一次。

　　6

　　我们都是被时光遗忘的人。

　　终有一天她会忘了在雪林里惊鸿一瞥的男生，正如时光也终将不会记得他们。

　　轻快的音乐响起，记忆里的模样变得不再青涩，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他剪成了寸头，个子挺拔，比以前瘦了。此刻他西装革履，胸口别着喜庆的簪花。

　　礼堂门口，新娘笑靥如花，穿着合身的白色鱼尾婚纱，高挑，气质尽显。在父亲的陪伴下朝礼台款款走来，走向尽头新郎的面前。

　　“如果我娶了别人，那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了。”

　　脑海里还回想着他当年的话，可她食言了。

　　听到朋友告诉她胡见深要结婚时，她已经不在乎什么面子了，她知道出现在这个场合不合适，可还是抵不过脑子里那股冲动。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她是以同学的名义出现在他眼前，献上真挚的祝福。

　　江浅雅不怕他看到，她深知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电视剧里撇下新娘与前女友复合的情节绝对不会出现，他的教养决定了他的人品。

　　她的眼光多好啊！胡见深不仅有责任心，还又帅又暖又会照顾人，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

　　可惜新娘不是她。

　　司仪说着台词，新人交换戒指，她坐在台下望着台上，在脸上挤出笑容。

　　她想起小时候百看不厌的《仙剑奇侠传三》，最喜欢女娲后人紫萱和白豆腐徐长卿的故事。有一幕是清微道长对紫萱说：“真正爱一个人，就千万不要进入他的生命，不要去干扰……真正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对方自由，去成全对方……”

　　是啊！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幸福，她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也想不到曾经喜欢的角色演变成了自己。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紫萱的结局恰恰也是她的结局。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吧，往后他身上就贴上了别人的标签。

　　她想着，抬眼望向台上，看见胡见深也在看她。她朝他笑了一下，却见他眼里闪着波澜。

　　“新郎今天肯定特别感动吧！”

　　司仪打趣，却没收到胡见深的回话。

　　江浅雅红着眼低头走向洗手间，靠着墙任由自己心脏怦怦跳。

　　她走向窗口通风处，抬头望着窗外湛蓝的一片天，在心里对他说：“你今天很帅啊！胡见深……我们都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