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一座牢笼,四面八方都是望不到头的高墙,暗无天日,冰凉孤寂。
头顶是暗的,没有一丝光,牢笼里,有一个女子面朝地面,匍匐在地上。
女子身上穿了一件红色衣衫,衣衫从脖颈处到脚踝,无一处完好,似乎是被什么利刃切过。衣衫破烂之处,依稀可见外翻的血肉。细看之时,才惊觉那女子所穿,其实是一件素衫,因误认红衫,只因白衫浸血。
再瞧,便见其衣衫破烂之处,所露伤痕,有的已结疤,有的仍血流不止,有的浅浅一道,有的却深可见骨。
新伤覆旧疤,轻重各不同。
浓烈而刺目的血迹晕染在她身侧,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血色红梅。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传了过来,然后便是窸窸窣窣像什么东西被拖在地上的声音。
匍匐在地的女子似乎在朦胧中听见了那个声音,而后整个身子缩了又缩,试图往后退去,却是徒劳。
她又惧又怕,试图以手臂撑起自己的身子,却只微微一动,便扯动与她衣衫粘连在一起的血肉,又疼的她微微颤抖,倒吸一口凉气。
“阿念,你……还好吗?”一个女子的声音缓缓传了出来。
那个声音很好听,加之微带的一抹高傲之气,更显得朗朗清明。
“今日,你想挨几下?”
依旧是那个声音,此时再听,仍然好听,却带了清晰可察地寒意,与咬牙切齿的狠辣。
“五十?还是一百?”
那个声音又冷冷问道,似乎在征求意见。
地上的女子蜷缩在一起,身子轻颤不已。
五十……还是一百……
五十……还是……
……
“七华……”“……七华……”
我猛地从榻上起身,扶额间惊觉浑身竟都起了层细汗,此时突然惊醒,额上也不知不觉泛了丝凉意。
“怎么回事?做了噩梦?”
“千……千夙?”
“嗯。”他轻轻应了声,又伸手探了探我额间,道:“灵台有些不稳,是入定修炼时出了差错吗?”
“哎呀,谁知道。”我定了定神,方不在意地甩了甩手,爬了两下绕过他下了床,“许是睡觉时一时不妨,被些陈年旧事扰了,无事,无事。”
我话尽时偷瞧了眼千夙,见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便立即渡到他身边,笑了笑,“大人,又怎地守在我床边?”
千夙双眼微微瞪大了些,唇角动了动,却是未有言语。
“嗯?”我又凑近了些,“大人?”
“走开!”他突然一把拨开我,愤愤起了身,声音涩涩地道:“一觉睡了这么久,若不是我来唤你,你怕是要在魔界睡个几百年。”
“哪会那么久!”我小声嘟囔。
“就你贫!”
“大人也贫!”
“你……”千夙回了头瞪着我,伸了食指对着我。
我深知不妙,欲率先认错,哪知还未开得口来,便听他的声音幽幽响起。
“七华,你……你就是这般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你竟半点都不记……”
“大人,小的错了!”我忙伸手拽住他袖子,一副深切悔过地认错模样。
千夙眉间稍动,却是再未语。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与大人顶嘴了!”我又极其乖巧地摇了两下他的袖子。
“当真?”
“当真!一百个一千个真!”
千夙神色终柔和了些,片刻后才告知我,这会儿要去幽潭处瞧蚀骨花。
我很是配合地点了头,后立即随他一道出了门。
幽潭地处魔界最深处,四周山石围而绕之,常年累月雾瘴魔气聚而不散,深覆于这十里平坦温湿之地,孕出了这魔界一宝——蚀骨花。
之所以是魔界一宝,是因为其伤六界万物生灵,却独独不伤魔界分毫。
可此时……
一直面无表情的飓风神色大变。
千夙眸中也现了一抹震惊,我自然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眼前幽潭之中,雾瘴魔气仍在,蚀骨花……却尽数落败,枯枝干叶,无一枝例外。
飓风回过神来,化出一只黑色大雕腾空而去,片刻后重新落了回来,微抬了头,望着千夙道:“上尊……大人,百里蚀骨花,皆毁皆败!”
千夙玉身而立,久久不语。许久,他身形微微一颤。
“千夙!”我忙靠过去扶住他手臂。
他伸手在胸前探了探,片刻后微微抬眉,神色一瞬如染了一层寒冰,“有人……试图闯我归灵墟!”
他齿间眉角,皆是寒意。
我亦心上大惊!
“飓风,看来得将你家魔尊找回来了!”
——
别过飓风,出了魔界,我与千夙一路飞至归灵墟后,方定了心。
细查一翻,外层禁制虽有破坏,但幸好在扶桑树的护盾之下,归灵墟仍未有旁人踏足,我终放下心来。
千夙欲屈身而坐,身后扶桑树霎时枝干长伸,赶在他坐下来时,化出了两个软枝躺椅。
他懒懒地靠了上去,眯着眼睛道:“扶桑,辛苦了!”
扶桑树得了夸奖,“开心”地满树枝干都颤了颤,我摇摇头,轻轻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少倾,他直了直身子,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七华,你去长乐街逛逛吧!”
我摇头道:“不去!”
“那你去你房内休息休息……”
“我不累!”
“那你……”
“千夙!”我打断他,笑了笑,“你是打算将我困在归灵墟,自己出去逛吗?”
他抿唇,吁出一口气,“六界有异,人间有恙,我难袖手旁观。”
“那你便不顾我……嗯,那个,不顾归灵墟,不顾长乐街了吗?”
千夙指了指归灵墟,“说的什么话,归灵墟在六界内,算得一处安全之地!”
“非也!”我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大人所在之地,才算安全!”
他眉眼一瞬变化万千,定定望我许久,忽而笑道:“你,听我说完再决定也不迟。”
我双手托腮,“好啊!”
千夙微侧了身,目光遥遥望进他面前的无尽虚空里,缓缓道:“我五万岁时,因一些缘由,不得已承了神界主神之位,彼时,六界多有不服,明枪暗箭,数不胜数……”
“后……有魔物出世,六界生灵八荒土地皆遭难。我舍一人,救万世,挥袖一怒天地变色。那一役后,我几乎修为尽散,却是因祸得福,得了众神敬,群仙重,妖魔惧。至此,他们将我牢牢缚在那个位置四万载。”
“三十六重天,上清天……四万年里,我独居高位,护六界太平,守八荒安泰,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后来,终有人接替主神之位,我便也得以脱身,隐在了归灵墟,十万年里不问世事,孑然一身,安稳淡然,何其肆意。”
“而如今……先是我身遭算计,后遇凶兽,牵涉诸多,魔界人间又接连有异……如此种种,恐有大事。”
千夙声音沉了沉,久久不语。
“所以呢?”
“所以……”他望我一眼,继续:“你……好生待在归灵墟,等我回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怕我拖后腿!”
千夙嘴唇动了动,却不语,半晌,他才又道:“七华,你认真些!”
我唇角一勾,浅浅笑道:“七华不过是大人从虞渊捞上来的一株花,却也承了大人太多恩德,如今大人欲只身应险,我岂有不随之理?再说,我还升了仙,倒不会太给大人拖后腿。”
他听我言罢,一双眸子幽寂深邃,瞧不出任何神情。
我却不知怎么回事,突觉心上有些难受,就像……像什么呢?
对了,像我昔日做的那些下酒菜,闻一下时,酸辛苦涩众味杂糅直入鼻内,一时熏的我鼻尖泛酸,轻咳不止。
我终是知晓,原我昔日所做所为,当真是有些妄为,也是亏了他性子寡然淡漠,不予计较,才由得我如此胡来。
“我……或许顾不上你!”
千夙声音淡淡,却仍是将我乱飘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望住他的眼,道:“大人顾自己顾得上的便好!”
“你……”他声音里压了丝火气,望我半晌,却终是叹了声气,未说一句。
其实,千夙鲜少这般认真地与我说过话,常日不下三句,我便会与他吵起来,今日不知不觉竟是说了这么多。
也其实,今日之前,我总觉着他性子冷然寡淡,虽易怒易气,却终究心不系万物,不系众生,恣意潇洒……
却原来,曾抛却修为,以一己之力,护过众生万千吗?
却原来,像话本子里所说,“舍一人而活百人”过吗?
却原来,我亦从未了解过千夙。
舍一人?
那舍去的那一人,可有罪?
而那百人,是否皆无罪?
我不知晓。
许久,我心境渐平,思绪渐沉,终是恢复昔日与他嬉笑怒骂的模样。
我朝千夙笑了笑,学着他的声调叹了一叹,道:“我从前骗了大人呢,我啊,其实并不怕死!”
千夙眉峰一压,双唇紧抿。
“我只是……有些怕疼!”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