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衿像一朵黑色浪花,在舞池中央,摇晃得天地为之颤抖。四周的男人,面目模糊得像空旷的黑洞。
林子衿每次喝醉酒醒来,脑子都是一片混乱。这一夜,她忽地从梦中惊醒。她冷静地望着灰迹斑斑的天花板,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林子衿,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她吹着口哨,《国歌》的调子,戴上头盔,潇洒地跨上摩托车,在灰朦朦的清晨里绝尘而去。清晨偏僻荒凉的小镇和昨晚光怪陆离的酒吧恍若两个世界。林子衿正是那个将两个世界撕裂开的怪兽。
——距离西藏2000公里。
林子衿师范大学毕业。前途说不上好,也不能算坏。她本来应该早两年过来西藏,因为处理一些事而耽搁了。直到有一天,她听到操场上传来“理想”两个字以后,突然向校长提出辞职,连她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
林子衿:到哪了?
顾解忧:还有两千公里。
林子衿:你在哪?
顾解忧:你猜?
林子衿把车停在广袤的湖边。她坐在沙滩上,望着大自然发呆。天空和湖水像一对双胞胎,一个好动,一个喜静。一群大鸟和一群小鱼正在上演生死追逐。有三个女人用沙子埋葬一个男人。被埋的男人咪着眼睛,笑岔了气。
林子衿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瘦长的年轻男子朝自己走来。当男子坐下后,林子衿脱口而出:“顾解忧?”男子对她温柔一笑。林子衿权且当他“顾解忧”。“顾解忧”的皮肤火热滚烫,让林子衿的体温又升高了八度。耳朵里只剩下温温潮水声和“顾解忧”的杂乱呼吸声。
林子衿:湖水很美。
“顾解忧”:湖水千面,还有更美的地方。
林子衿:在哪呢?
“顾解忧”:日落时。星空下。凌晨四点的时候,我们过来,那时的湖水唱起歌来,像个缺牙的女孩。
林子衿笑:我的家乡容不下这么大的湖,只有不断消逝的水。如果它没有流逝,也许我可以成为一条鱼。
“顾解忧”:哦。你想做什么鱼?
林子衿:我不想做鲤鱼,跳龙门太累了。不想做鲫鱼,和豆腐做伴太无聊。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做鲨鱼好了。冲上岸,把所有人吃掉。
“顾解忧”笑:上了岸,你自己呢?
林子衿:上了岸,我再变成人。
“顾解忧”笑得形象全无:美人鱼?
林子衿心想,他笑起来,眼睛真好看,一定是湖水冲刷过的痕迹。
林子衿不告而别,心里隐隐作痛。
林子衿:西藏见。
顾解忧:嗯。
——距离西藏:1000公里。
有这样一本小说,关于行者的故事。故事里,每个人都是艺术家,也是停不下脚步的浪荡客。他们的所有白昼和黑夜,要么作画,要么投往西藏。书中每个字都粘着一块块颜料,和艺术家粗野的步伐。林子衿想像过,和他们在一起,自己是什么样子。但她不会作画。不然她帮他们抹颜料好了。或者帮忙烧掉他们的残次品。
林子衿:在哪?
顾解忧: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林子衿回头,看见无数哗啦啦落在身后的旷野和天空。
一群黄沙笼罩着前面的道路。林子衿从它旁边绕过去。几匹骆驼驼着人和行李,和黄沙一起前进。
黄沙后忽然闪出一个男人的人影,独自蜷缩在石堆里。林子衿急转车头。骆驼在黄沙里几乎摇摆不定。
男人三十多岁,嘴唇发白,靠着一块石头,似睡非睡。他一手护着背包,一手抓着胸口。
林子衿:顾解忧?
男子半睁开眼睛,用仅剩的一点精力维持着体面的笑容。
林子衿给“顾解忧”吃下止痛片。“顾解忧”时而闭着眼,时而盯着林子衿。他的眉眼里有一种旁人看不透的隔阂感。林子衿无聊却又兴致勃勃地陪着他。从林子衿嘴里飘出的话语就像云层后的飞机轰鸣声,“顾解忧”听得见,但不知道在哪里。
大风吹过地球的样子,就像爱极而恨的痴情女子。黄沙簌簌。空气中充满了阳光爆裂的味道。层层峭壁,和骆驼一样,被荒寂压弯了身形。
半夜时分,“顾解忧”忽然睁大眼睛,清醒地对林子衿露出几颗牙齿,笑得完美而遥远。
林子衿心想,他的笑就像霜天里凄薄的太阳。
林子衿跨上摩托车,头也不回。
林子衿和顾解忧有过约定:谁先到达西藏,谁就可以得到一句“我爱你”。他们没有见过面,连彼此做什么、多大了都没问过。在黑暗的安全区域聊了将近一年。有一天,顾解忧突然说:我们见面吧,然后恋爱,结婚,生子,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提出在西藏见面的人是林子衿。她把一个完美想像的人,放在一个纯粹得容不下杂质的地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去追逐。
——距离西藏:100公里。
顾解忧:我快到了。你呢?
林子衿:我也是。
林子衿:车坏了。
顾解忧:往右转,八百米处,房主能修。
林子衿往右拐去。到达八百米的地方,有人站在门口。林子衿问道:顾解忧?
“顾解忧”甩甩长发:你的车留在这里。我送你过去。
两人被越野车载着,一路风驰而去。
林子衿:你和我想像中不一样。
“顾解忧”:比方说?
林子衿:想像中,你穿西装,一寸头,只喝洋酒,不抽烟,不随便恋爱,对爱情忠诚。
“顾解忧”:你也没有我想像中那么性感、开放。你看起来像个良家妇女。
林子衿:说不定这是伪装。
“顾解忧”:女人非要神秘莫测。
林子衿:你喜欢平淡的女人吗?
“顾解忧”:万事万物总会归于平淡。
林子衿:你呢?
“顾解忧”:平淡是一条毒蛇。你想驯服它,它总咬你一口。
林子衿:我曾经以为,“平平淡淡”是人最大的罪过。后来我却发现,平平淡淡,才是每个人应该守护的东西。
“顾解忧”:曾经有人为你赴汤蹈火,如今你却说我只想要一杯白开水。
林子衿:至少,你可以把它捧在手里。
临近终点,林子衿突然下了车。
——距离西藏:0.01公里
顾解忧:你从左边数过来,第八根柱子。我等你。
林子衿忍不住跪倒,像一个真正的朝圣者。她感受着碎石扎在脸上的痛感,这是属于西藏的味道,传说中的圣地。有最广的天空和最静的云。每个人在西藏丢了自己。每个人在西藏找回自己。
顾解忧会是什么样子?像湖边那个大笑的青年,还是病倒在路边的昏昏沉沉者?亦或者,同行了一百公里的长发牛仔男?
林子衿:林子衿,有人在0.01公里外等你。
林子衿:林子衿,西藏在0.01公里外等你。
林子衿:林子衿,再往前走0.01公里,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和你一起站在西藏的布达拉宫上。
林子衿突然转过身,朝相反方向疾速狂奔。她为西藏而来,又离西藏远去。大概,她中了一种叫做宿命的毒吧!或者,她也突然被平淡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