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卡夫卡的短篇小说,读到一篇《判决》印象非常深刻。
这篇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一个叫格奥尔格·本德曼的青年,给远方的一位朋友写信,说他要订婚了,写完信呢,格奥尔格就和他父亲谈话,没想到父亲对他越来越不满,对他的一系列行为进行攻击并说“我判决你去投河淹死。”格奥尔格没有任何犹豫便冲出家门,一直朝河边跑去,投河自尽。临死之前还在念叨,爸爸妈妈我是爱你们的啊。
卡夫卡纤细的情感与直白的语言勾勒了一出荒诞又真实的场景。100年后的今天,仍然有多少强者对弱者的施暴和绞杀,与文中何其相似。
这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
专横,粗鲁,垂垂老矣又强壮有力,对儿女讲规则,有成套的空洞的说教,但自己并不遵守规则,他不断地市恩贾义,要孩子对他感恩戴德,却极少会肯定孩子的行为。
他时刻让人紧张,给人压迫。
回顾卡夫卡的一生,在他写尽人类的荒诞的同时,也是一个身体孱弱、精神不济的困顿之人。
他不曾长久地离开父亲的荫庇,不结婚,不建立家庭,不积攒财产不认真谋生计,否定职责和职业,他清晰地看到套在什么的壳是什么样子,但终其一生都不得逃离。
卡夫卡说,生儿育女并在生活中给他们以引导,这是世间最艰难的事。表面上看,许多人都做到了这一点,实则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能“做到”,他们只不过是“遭遇”到了这种情况,结了婚,生了孩子,然后一天天把日子过下去而已。
卡夫卡在年过三十时写过一封《给父亲的信》,这封信被称为“人类直到今天为止的有关长辈给晚辈制造心理伤痕的最形象的写照”。
内敛、低调、热爱孤独、极度敏感的卡夫卡在这封信中将对父亲的感情以隐忍、热烈的笔触写出来,至今仍给无数人以共鸣。由此看来,卡夫卡依然在内心报有希望,以寻求与父亲精神上的沟通。
殊不知,成年人的和解是多么艰难,心照不宣地互相客气,避免冲突,一些话避而不谈,能做到这些已经是保持难得的体面。但诗人总是细腻而天真的,拼命想得到一个解释的愿望太强烈以致卡夫卡还是写下了这封信。
这是一封写给父亲的信。
这也是一封祭奠过去的信。
卡夫卡想给自己内心的缺失和困顿找一个答案,然而这个困扰他一生的问题,至死都没有得到回复。
我找出这封信细细读来,数次泪目。
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个日常生活的暴君,他贯于发号施令,咒骂和讽刺他人,这些明显的错误行为,当今的多数父母已经能够意识到,但是有一点,即使二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存在于大多数家长当中,那就是诉苦:说自己当年受了多大苦,养育孩子是多么不容易。
卡夫卡的父亲是个小商贩,后来开了商店,日子逐渐富裕,他总向儿子絮叨:
“七岁时我推着小推车走街串巷啦。”
“我们全家挤在一家小屋里睡。有土豆吃我们就高兴的不得了。”
“我冬天没有棉衣可穿,腿上好几年都是裂开的冻伤。”
“我小小年纪就去当学徒了,家里没有给过我一个子儿,倒是我往家里寄钱呢!”
“孩子们知道什么呀,都没吃过苦!现在的孩子有能明白这个的吗?”
或许换一种方式,这将成为不错的教育素材,可父亲随时随地绵绵不绝的带着深深怨恨及对孩子蔑视的讲述,让幼年的卡夫卡陷入深深的自责,又隐隐带有一丝怀疑。
他觉得自己没能承受父亲当年的苦是可耻的;自己现在的衣食无忧是有罪的;自己是多么没用;自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我有什么错?就因为我是“我”?“我”是造成你的苦难的原因吗?没有我你之前承受的那些辛劳就不存在了吗?为什么要把你一生的不堪都堆积到我身上?
多少父母今天依然如此,他们觉得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孩子,就觉得自己有恩于孩子,孩子就必须时刻感到幸福,这种让人窒息的捆绑成为孩子终其一生的心债。孩子背负的精神负担有多少,曾经也是孩子的大人早已不记得了。
想起我热爱的胡适先生所言:我生了孩子以后,虽然养育了他却从来不敢自居有什么恩情。我常常想,如果孩子高兴,我就心安理得;如果孩子活得不开心,我就会觉得很内疚,因为他是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而不是自己要来的。
胡老先生真是通透的想让人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PS:我读了《给父亲的信》感触良多,明天我们细细分析这封信。经历着的人,希望以此自检和修正,谢谢你为世界培养一个温暖的孩子;经历过的人,就让时间替我抱抱你,不妨痛哭一场,将过去充分哀悼,从此以后埋葬所有的不安,从此以后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