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婆

今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给先辈们扫墓,因为不经常回来的缘故,有些小道已记忆模糊,因此,我叫上大哥和我一起。

我们穿过一条哗哗流淌的沟渠,沿着一条已经长满野草的狭窄小道,翻过两个隆起的土丘,在一处残破的草屋边上坐下休息。

草屋已经没有草顶了,左右两边是已经坍塌了一半的土墙,上面被偶尔路过的水牛用它笨重的身体摩擦出许多光滑的痕迹,前后两堵墙是用粗糙的石块垒起来的,依稀可以看出房屋的基本框架。

那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中央留有一扇低矮的门,那是唯一供人进出和给屋子带来光亮的地方。我站起身来,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电力设施的痕迹。我想,这样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应该是谁家为了照看山林或者其他用途临时搭建的吧,不可能是供人长期生活的居所。

大哥看出我对此有些兴趣,于是滔滔不绝向我发挥他善于表达的优势,给我讲起了这所房子的往事。

十多年前,这里住着一位姓廖的老太太,大家只知道她姓廖,其他的一无所知。她搬来这儿的时候,已经四十有余的样子,操着一口外乡人的口音,声音有些尖细。她在这边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可以赖以生存的土地。

刚搬来的时候,她还有个男人。那段日子,两位新邻居成了村子里讨论最热门的话题,只要有人聚在一起,总有人会高声向另一人喊道:“嗨,你知道那家人不,我猜,他们俩肯定是私奔来的,否则不会跑到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另一人就用同样大声的音调回答:“我觉得也是,说不定还是偷情来着,在家乡不被人所包容,所以不得已偷跑出来的”。有时候大家为此哄堂大笑,有时候又有人继续补充:“那就是两个贱人”。在这一阵阵的笑闹中,两个新搬来的邻居还尚未来得及融入村子里,就被划了等级,他们已经没办法成为了村里人心中的好人。

男人和廖姓女人生活了几年,俩人在房子周围的荒地上开垦出一块块的土地,种些玉米、马铃薯和蔬菜,以此来维持生计。有一天,他们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大吵大闹,男人把家里面仅有的一张木桌子摔到门外,用石头狠狠地砸,直至桌子破烂不堪。村里人都能听到两人在吵架,但没有人想过去劝架,过了几天,男人留下她离去了。自那以后,她就一个人生活在那间小屋里。

那是一段悲伤的日子,廖姓女人没有寻死觅活,但她变得沉默寡言,她从不主动接近村子,也不打算和谁交往,除了偶尔去地理耕种和除草,其他时间,她就坐在屋子前面用石块堆砌而成的凳子上发呆。村里人一开始觉得她们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她的男人走后,又突然觉得她挺可怜。

当时,村里离她家最近的是一户姓张的人家,女主人和廖姓女人年纪相仿,见她常可怜,就偶尔去她家串门,还会送些新鲜蔬菜给她,渐渐地他们开始走动起来,有时候她来张姓人家吃饭,有些时候,张姓人家的女主人也会去她那幢小房子里吃饭。

有一天,张姓人家的女主人从她家吃完饭出来,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又觉得胸口刺痛得厉害,直至吃了些止疼药才稍微缓解,但之后的日子里,胸口痛就成了她的老毛病,每隔几天就会爆发一次。最奇怪的是,那一次在廖姓女人家吃的是稀饭,以后她每次吃稀饭,也会觉得胸口不适。

本来一开始也没人在意这事,然而,村里有人喜欢多事,就告诉张姓人家的女主人说,她这应该是被人下了药,既然她吃稀饭就会难受,百分之九十是廖姓女人动的手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至此,张姓人家再也不和她来往了,她会下药这事和其他负面的新闻一样,慢慢地在村里发酵,等待彻底的爆发。

大家在这种莫名的猜测中过着无聊的日子,那本已被淡忘了的孤单女人,又一次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天,村里的一位老太太赶集回来,为了抄近道,走了她家门口那条小道。路过的时候,看到她廖姓女人正坐在门口的石板上,她和她打招呼,然后互相交错而过,回到家后,那位老太太眼睛一直发痒,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她的儿女带她四处去寻医问药,但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直至过了一个多月,老太太在别人的撺掇下,寻了一位有名的江湖奇人,给她做了法,眼睛竟然奇迹般渐渐地好了。奇人告诉她,说这是有人给她下药了。

老太太联想到她和廖姓女人说过的话,认定是廖姓女人使的手段。从那以后,廖姓女人会放药这事就彻底传开了。有好事者为了侮辱她,给她打上了标签,特意给她取了个“放药婆”的外号。

这个她曾尝试融入过的圈子,这一次彻底地把她赶了出去。当大家都觉得,她应该会搬离村子的时候,却见她依旧默不作声地生活着,对于别人看她的异样眼光,她从不当回事。她又回到白天耕种、除草、发呆,晚上倒头就睡的日子。

十多年前,她突然得了一次重病,整天没日没夜地咳嗽,有时候她的咳嗽生传到村子里来,让村子里这些自觉倍受摧残的人们好一阵高兴。她连续好几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出来耕种,也没有再坐在石板凳上发呆。村里人觉得,她应该是死了,然而,没有人敢靠近这所小屋子,仿佛它获得了它的主人的某种能力,随时都能够给人带来祸事。他们尽可能地避开它,躲着她。

让人失望的是,才过了四天,她又活过来了。她照旧去地里看自己种下的东西,然后在石板凳上发呆,她死不了,这个坏消息传入村里那些“受害者”的耳朵里时,他们气愤异常,使劲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然后嘟囔着“真是祸害遗千年”之类的鬼话。

她彻底摆脱了病魔,但身体经此折腾,已经大不如前,突然之间,她变得苍老、脆弱、瘦骨嶙峋。脊背不再挺直,总是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按住胸口,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来,像是在使劲地和窜入她胸口的冷空气做斗争似的。但她的习惯,一直都没改过来,还是照常地耕种、除草、发呆。

人们看到她衰弱不堪,老迈异常。对她反倒是放下心来,形成了一种相不干扰,和平相处的默契状态。“放药婆”这个名字逐渐被大家用来替换了对她的称呼,许多人甚至记不起来她的姓氏,只知道她叫“放药婆”。

十年前的一个冬天,那年的冬季非常冷,村子飘起了好多年没有出现过的雪花,“老药婆”家是村里唯一没有接通电灯的人家,她没有用火炉,也没有买煤,白天她去荒山里面拾柴,晚上就用这些拾来的柴火取暖。

然而冬天刚过了一半,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就那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除了这栋草屋证明她曾经存在过,这个她呆了半辈子的村子已经彻底的将她痕迹给抹除掉了。

冬天过去了,春节的鞭炮声送来了温暖和煦的春风,有些胆子较大的年轻人鼓起勇气,在同伴的撺掇下,推开了那扇低矮的房门,里面只有一张木板搭建的简易桌子,和一张布满灰尘的木板床,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但“老药婆”没有任何踪影。也许她早已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的伤心地,也也许,她在外出拾柴的过程中,将自己彻底地埋进了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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