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女儿红

  “摇起了乌蓬船,顺水又顺风……穿过了青石巷 点起了红灯笼,斟满了女儿红……”每当听到这首歌,脑海里就会想出一个黑漆一样眸子黑云一样鬓发麻花一样大辫子的十八岁女儿,在小桥流水的河埠头,甩一甩葱根一样十指上晶亮亮的水滴,用又糯又软的吴音道声“来哉!”

  世间的感受真是难以言说,绍兴的男人,因鲁迅而生出嶙峋的骨骼,又因先生笔下的孔乙己而生出酸腐,因阿Q与旧毡帽而生出辛酸,只有绍兴的女儿,因着一坛酒,永远地散发着纯洁而迷醉的馨香,撩拨起无限遐思。

  那年早春时节,桃花儿初开,柳絮儿飘摇。沿着古纤道,穿过小石桥,进入绍兴城。空气里弥散着酒的味道,在酒的香气里,再夹杂着炸臭干的烟气,整座城市就像笼着似有似无的雾。

  想起一个故人,我遇着他的时候,正在北京海淀的小街上买包包,我们同时看中了一个黑漆皮的双肩包,但不幸只有一只,我妥协,转而要了一个红色的。他说:“这些包包都是我们浙江做的,贩到北京来卖高价。”

  他说他是绍兴人,我的眼里,就立刻浮现出一顶旧毡帽来。后来的某一天,我突然看见他书里有一张小少女的照片,女孩子清新如带露的小百合,不觉赞叹,他一把夺过来说:“不许看,这是我妹妹。”我好吃惊,“妹妹为什么不许看?”他严肃地望着我,“你这种在外面游学的女孩太狡猾,我妹妹是多么单纯的女孩子,能让你认识?”我噎住。看吧,终于见识了绍兴男人,嘻嘻,还有绍兴女孩子的冰山一角。

  如今这么多年了,他家的女儿红只怕早已启封,他家的好女儿也不知做了谁家妇。这样想着,就踱到一个破落的园子。游人不多,似是无钱修整,然而这破落的院子却有个鼎鼎大名——“沈园”。

  沈园柳老不飞棉,大约早几个世纪,在这个园子被赋予一段沉重的爱情后,它就开始萧条了。方正的六角亭还在,亭前有个葫芦形的古井,标明是宋代遗物。探头看看,其下还有流水潺潺。

  独坐小亭中青石长凳,恍惚想见“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的画面。布满苔藓和爬山虎的院墙上,深深浅浅刻着几行字,摩挲分辨,竟是唐婉的一首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残,泪痕干。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咋。病魂长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唯一流传世间让人想象的就是这几十个字了, 她鲜活的生命,就在这几十个字里被泪水打湿,以憔悴、落寞、凋零的姿容定格。

  一地嫩黄的小野花在春日里开得蓬勃,我替唐婉不值,同样是爱情的挫折,陆游是稍作惆怅,仍能大步向前,临终依然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豪言,可见爱情只是男人生命里的点缀,而唐婉,在沈园邂逅不久,便郁郁而终了。是女人心的天地太窄小了吗?男人说一声错错错,便可以轻装出发了,女人却喜欢在错误里纠缠,实在是女人对于爱情太贪心了!

  当然有不一样的女人,有个绍兴的女儿不喝这出生就酿下的愁闷的酒,她就是秋瑾。

  在绍兴的闹市,古轩亭口的牌坊还在,那是秋瑾殉难的地方。她逃离了爱情,以侠客的风姿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我看见她挂在墙头的照片,鹅蛋脸,凤眼上挑,鼻子秀挺,嘴巴小巧,可称得上美姿容,可是眼神却是极其淡定,又有一丝儿冷然与凌厉,全没有羞涩、没有胆怯、也没有深情款款。

  是把女儿红的酒点燃了,才有这样一双眼睛吧?所以,才让男人害怕,要断了她的头颅,方能重新找回在这个世界的自信与霸权。

  秋瑾选择了永留西湖而不是鉴湖,因为那儿有岳于双少保,有丹心碧血的荣光。于是鉴湖就变得不那么凝重了,一汪天然野趣的水域,几只悠悠晃过的乌蓬船,谁家生了女儿,便舀一瓢湖水,去酿那九九女儿红……

  绍兴的酒,注定要陈了又陈,绍兴的女儿,注定要成为歌里的话题。我浮光掠影的回忆,也注定会像故人妹妹的照片,夹在书页里,或者遗忘,或者发黄,或者在不经意的时候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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