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系着暗红的格子围裙，在简单安置的灶台旁炒着我爱吃的番茄鸡蛋。油锅滋滋作响，油烟袅袅升腾，油烟机气喘吁吁，再加上女儿“爸爸、爸爸……”的呼唤，这是每天我从学校回到小家时必然奏响的交响乐。偶尔会有一段间奏：“干什么又混到现在？你今天不是没有最后一节课吗？不想做饭也用不着这么耍心眼吧！”那声音很美妙。
这个小家只有二十多平米。从单间平房到小套间再到现在最边上的大套间——相对于其他宿舍而言，最边上的多出了一个走廊的面积——辗转十年，仿佛是随着从教资格的晋升而增大。其实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是需要论资排辈的，比如我们学校新旧宿舍楼的分配以及后来禾屯中学新盖公租房的入住排序。再比如老师们每年年底的履职考核和职称晋级等，这里先放下不表。里间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卧室，并排一大一小两张床。大的是我俩当年的婚床，小的是从学生宿舍淘汰下来的铁架床，上面堆杂物，下面就是女儿的小窝。两床头正顶着一扇明窗，可惜的是住在一楼，窗外的景从土墙到砖墙再到白墙，总之都是墙。墙外本有大自然赋予的池塘、树木和花草，奈何没有红杏入得了墙来，只能在夜里故意把窗帘留下点缝隙，漏一丝月光进来，为小家添色以销清魂。床尾对着简易书架和一个两开的小衣柜，隔床沿只有一步距离，不用下床就能够到书本和衣服。衣柜门上贴满了女儿从幼儿园到现在的各种奖状，中间被随意插入了一些她的幼稚画作和手工作品。躺床上一看，参差错落间也有一种无意于佳而佳的美感，算是卧室里最好的装饰了。书架呈阶梯式靠墙角陈列，首层放的是我们不常翻动的专业类书籍，第二层是各种文学书，第三层高度适中用来摆放各种洗漱用品。底下两层是女儿的专橱，上一层装课外书，最底一层装满自上学以来的各种教材——她说她有强迫症！
一道木门隔开，外间是客厅、餐厅、厨房和洗漱间的综合体，略比里间大一点点。进门左手边一张铁皮沙发，紧挨着塑料盆架、毛巾挂钩和贴墙上的条形仪容镜，几乎挡住了里间入口。对面是电脑桌、餐桌、橱柜和冰箱，一字排开，又于参差处见缝插针地摆着各种生活用品。右手边一道明窗，被架在旧课桌上的煤气灶和油烟机挡去了大半的光线，壁上横七竖八的插座和电线被非专业的“电工”——我，排得并不十分整齐，却也充满了生活气息，主要是不能为了美观而影响实用性。
“开饭咯——大宝小宝，来吃饭了！”老婆因发福而更显圆润的脸庞，着一点淡妆，虽略有岁月的凿痕却不减当年的灵秀，从不涂抹口红却依然红润的双唇里蹦出来的字句，不是卡通般的滑腻就是硝烟般的怒怼。“大宝小宝”是她在家时对我们父女俩的昵称，随着心情和场地的不同会有不同的叫法，比如“大狗小狗”或者“大哈小哈”之类——因为她是英语老师嘛， “哈尼”被她简化成这样了。对女儿的昵称更是数不胜数了，可以是“囡囡、狗狗、宝宝、嗲嗲……”也可以是“憨囡、傻宝、嗲狗、呆宝……”甚至会有有很长的定语，如“矫情宝、自以为是宝、自以为是矫情强迫症的臭美宝……”。无论怎么喊，我们都听得懂。
“虫宝，今天又有什么八卦吗？说来听听。”这称呼源于她说我像条懒虫。
“呃，又来了。好吧，满足一下你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
“快说。”
“首先吧是坏消息，我今年的中职聘任恐怕又要泡汤了。”
“不是吧，这都第三年了！”
“你看啊，进三中第一年本来岗位有空缺，临时告知小学专业资格不能聘任中学岗位，好吧。第二年又说进校不满三年不能参与考评，切！今年满了还不行，说我的小学教师资格证必须升级为中学的才可以聘，文凭超标也不行。辛辛苦苦考出来的本科文凭，却在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我的运气咋就这么“好”呢？什么新政策都能被我碰上，呵呵。也罢，严格一点对老师的专业化发展也有好处。”
“是呀，我也是。还记得吗，我毕业那年就刚好取消了统一分配制度，好不容易考上教师岗位了，又让我教非专业的英语。也行，可等到需要定级时又说文凭不达标，拖了三年。后来汉语本科考完了，可以晋级时，又上演一出专业不对口不能聘任的戏码！感觉老天就是在欺负我这个弱女子。”
“现在不是晋上了么，顺便也把英语的本科文凭考到手了——双文凭，因祸得福嘛，这几年也算没白费，嘿嘿。我就不行，升级哪有那么容易啊，这和重新考取一个教师资格证的程序没什么差别。要说凭我们的底子去考也不难，但心里总过不了这个坎，极度不爽！当年我们这些农村教育的救火先锋——师范生，就是活该拿来当炮灰的，慢慢再说喽。”
“不说这些了，随遇而安吧，但本该属于你的就该去争取，你就是太懒！没别的了？”老婆扒了一口饭，准备继续猎奇。
“有啊，真正的八卦来了。学校不是来了个新校长吗，我们那位总务主任又要开始忙着发射新一轮的糖衣炮弹了，真够累的！你看这两年频繁调换校长，我去了三年就换了三点五个（有一位代理了一学期）。难为他天天给校长送早餐、洗车子，甚至好几次公开在教师大会上不吝赞誉之词，弄得连校长本人都尴尬。去年那位校长跟我闲聊时也夸过他：‘我们的总务主任啊真是个好老师！那次上面来检查，学校的冲水厕所堵了，又来不及请人处理，你猜怎么着？他没戴手套就直接把手伸进蹲坑里疏通。难得呀！’这点我也相当佩服，可惜那位校长经济上出了点问题，不到一年就被撤职了。”
“张主任嘛，在三中那两年没少打交道的。”老婆嘴角微微上提。
“啊丢丢，吃饭时讲什么掏厕所啊。”女儿开始抗议。
“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老婆马上反应过来不应该这样说话，“啊，不是，我们说的话题你还不太能懂，好好吃你的饭，有些事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憨狗，这些事不要到你们学校乱讲啊，你可不能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好吗？”她看看我，我也看看她，突然觉得这话十分好笑。
“好好，大人可以说小孩不能说。”女儿也被绕晕，几口吃完饭做作业去了。
“你呢，有什么新闻？”我的八卦欲望也被老婆逗惹出来了。
老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没看见吗，门口晒着的那几把水壶？哎，囡宝，先别忙做作业，快来洗碗，我和你爸说事呢。”女儿只得悻悻地过来接班。我们夫妻俩在这方面的意见倒是很统一，小孩必须参与家务，甚至比做作业更重要。
她继续说道：“还不是楼上老爷子家的太阳能‘热水器’呀。听说他还把自家的菜都装实验室的冰箱里呢，说闲着也是闲着，浪费。”
老婆说的是禾屯中学著名的“叶百万”叶老师，因为年长兼谐音的关系俗称“老爷子”。叶老师是全校最典型的节俭高手，平日里一件T恤几乎要穿到变色，收集学校里的废旧书报是他的爱好，为节省电费而首创了晒水壶加热的办法，到冬天则不嫌几百米的往返麻烦，每夜去公共浴室里提热水洗漱……凭着长年的省吃俭用，居然率先在街面上建起了一栋三层铺面房，市价不下百万吧。后来还在县城也置了一套商品房，买了一辆二十多万的越野车，惊掉了好多同事的下巴。至今，我们的“叶百万”也不曾丢弃过勤俭持家的作风，豪车能不开则不开，豪宅能不住就不住，上厕所能往公厕就往公厕去。不过呀，这样抠门的老师却是一位人人尊敬的长者。孝敬父母，热心助人，到哪都是笑脸迎人，甚至被人取笑时也从不还击。很多人不理解他每次在聚餐时都要打包一部分的行为，其实是为了给家里没人照顾的老母亲送去。他更是一位在坚守教学岗位几十年的长老级别的教师中，还能一直兢兢业业对待工作的前辈。我服他！
“那么，你那位奇葩女朋友今天有没来讨手纸了？”我继续挖掘八卦。
“哈哈，你怎么老惦记汤老师，人家今天没要纸。不过来把剩着的三个桃子吃了，还说桃子不要削皮，洗洗就行，粗纤维有助于消化。我都没摆出来，想要留个你俩吃，她却眼尖着呢，呵呵。”妻子打趣道。这位汤老师是妻子近期被迫熟识的女同事，家里条件好又是独生女，却不知怎么养出一个坏毛病，总爱占点小便宜。平时去趟厕所喜欢一路讨要手纸，说忘带了。提个杯子见谁家有桶装矿泉水就进去倒，说回宿舍麻烦。甚至有一晚来接水说需要清洁下身，水得干净，刚好她的用完了。还能说什么呢，权当笑话听吧。
“不说这个了，告诉你个事儿，今天我突然接到刘德斌的电话了。”我说。
“啊！？怎么说？”
“也没什么，他身份证丢了，请我帮他重办一张。人在外面，没说哪里，我也没问。”
“脸儿真大！他的事你还没管够呀？好了伤疤忘了痛，那两年把我们弄得鸡飞狗跳，后来你们还腆着脸去找过他。我是受够了，他怎么不提欠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嗯嗯，没办法啊，我活到现在就没学会说‘不’字。我去问问，也许真办不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洗完碗的女儿已经在饭桌上留下一张字条：
老妈，碗洗好了。老爸，少抽烟。我觉得我还没有您们的八卦重要呢，您们再生一个孩子吧，名字我替您们想好了，就叫她“李八卦”，哈哈哈。我进去做作业了。
女儿
女儿受委屈时，总爱用写字条的套路来倾诉。别说还挺管用，无论她妈妈多么生气，总不能对着字条发火吧，而且看到字条时女儿往往已经睡下了。恍惚间，我仿佛才发现，她已经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距离刘德斌消失的那一天也已经足足三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