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有一颗梨树,那颗梨树在冬十月开花,不管你信不信,它还是在大雪中开了花。枝头在寒风中颤抖,你会觉着那些梨花风姿绰约,也会觉着那颗梨树仿佛在笑,因为有笑声在寂寞的风中传来。
圆子的主人是一个老婆婆,她告诉我,这颗梨树是她在童年种下的,然而她的面容上叠起的皱纹让人很难想象她的童年。可是我还是想象出来了,那应该是盘古刚一斧子开辟了天地没多久的时代,也应该是《山海经》中的妖孽还健在的时代。
她在给梨树浇水的时候会说“木三三”,我问她为什么叫梨树木三三,她说“因为她喜欢九,因为三三得九。”我望着梨树雪白的花朵在头顶绽放如锦缎,美得像妖,美得连梵高都画不出来,因为那个名叫梵高的画家来到这颗梨树下,他只是不停的摇头,然后在纸上画出了一颗向日葵,梵高问我“像不像?”
我说“像你自己。”
梵高继续摇了摇头说“那送给你了。”
我说“我不要,我不喜欢向日葵,我喜欢这颗梨树。”
一阵风夹杂着柳絮般的雪从枝头吹过来,我对梵高说“它的名字叫梨花木三三,真美!”
梵高说“嗯,美得我画不出来。”
我说“那也不能画成向日葵呀!”。
后来梵高走了,他带着他的那副向日葵,他的背影在冬季仿佛枯萎的向日葵,而那颗梨树却朝着他背影兴奋的花枝颤抖。
我没有父母,我问婆婆“为什么我没有父母?”
婆婆说“因为你是我从这颗梨树上摘下来的。”
我“……”
婆婆靠拾荒维持我们俩的日常生活,记得有一个晴天,阳光如海潮倾覆在黑色的土地上,晴空万里,晴的可以看到在空气中舞蹈的尘埃。婆婆说“真是一个大晴天,说不定今天可以拾到金子。”我看到她沐浴在阳光中的面容,苍黄的样子,仿佛金黄色的梨子。
我说“婆婆你老了,该我去拾荒了,你的脸现在就像那些梨子,而你的头发就像那些白色的梨花!”我指着园子里的那颗梨树,马上要过年了,它结满了累累果实。然而我却很失落,我有些怀念那些洁白的梨花,充满妖性的梨花,仿佛绽放的雪,美不胜收!我记得它在一个暮光笼罩的黄昏开始颓败,仿佛碎裂的梦境。暮光将梨花染成鲜艳的红,梨花将大地染成鲜艳的红。那种红使许多年以后的我格外怀念而畏惧,因为那些红色如同凝聚而成的炽烈红酒,因为迎接那些殷红暮光的是漫长的夜,因为我深爱过这座暮光中破败的园子中一切。然而如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失魂落魄的再次来到这个园子,坐在园子里的高岗上来给你讲述这个故事,我也知道你很爱听这个漫长的故事。
婆婆说“我走之后不要总是盯着那颗梨树,它是妖。”说完便推着三轮车走了,我的目光落在婆婆背后,我看到她在上一个小坡的时候十分用力,金色阳光下我仿佛看到她脖颈与衣服上的汗水。我来到梨树下,然而那颗梨木开始在我的眼前眩晕,仿佛一团旋转的雾,我看到梨树化做一个衣服赤红的女子,她的头发被一根红色丝带束起,眼睛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我被这双眼睛迷惑。
我问“你是妖?”
她说“我不是妖,我是木一,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我感觉她很美丽,我想过去拥抱她,然而我却拥抱到了坚硬的梨树皮,我说“你很美,但我还没看够,只看了一秒钟你就又变成了梨树!”
“可是我需要鲜血,否则我会死,如果你每天都能给我鲜血,我每天都可以让你看到。”
“可是我从哪里去给你弄到血,你喝水不行么,园子后面是黄河。”
“你婆婆不是养了几只鸡么,你把它给杀了不就有血了?”
我拿了一把刀跑到一只鸡舍看到几只在睡觉的鸡,于是我就把那只睡得最香的鸡给杀了,我又拿了一个白瓷碗,我看着鸡血滴落在白瓷碗仿佛怒放的花朵,然后是花群,最后是花海。我仿佛回到我经常做的一个梦,我梦到自己站在一座黑色的山顶,天空黯淡像布满灰尘的水,草木疯狂地在四周生长,像成群的饿死鬼伸直手臂向天空乞讨。然后天空开始坠落鲜艳的赤红色雨水,那些雨坠落在地面上便会绽放出一朵花,直到岩石被染成鲜艳的红色,草木被染成鲜艳的红色,河流被染成鲜艳的红色,一切都被红色充斥,我听到有人在天地间邪魅的笑,那个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空,也像来自天空之外被遗忘的银河……。
我把鸡血放在梨树前,我听到木一在笑,她背对着我,但我能感觉到她对鲜血极度渴望,以及她喝血的时候耸动的肩膀,那一刻我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望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她似乎瘦骨嶙峋,似乎垂垂老矣,似乎生命会在下一个秒钟衰竭,感觉到她对生命的极度渴望。
木一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么,我差点死掉!”
我望着她满足而精致的面容,我说“木一你真美,可是婆婆说你是妖。”
“我本来就是妖,但是因为我很美,所以是妖又能怎样?”她走过来用两根手指拖起我的脸,她眼睛中的火焰仿佛人世间最璀璨的烟火。但烟火只是在夜空促然的绽放便会熄灭,而这双眼睛却不会黯淡,是那样的美妙不可方物。
我想亲吻她的眉毛,然而晴朗的天空却凝聚满了乌云,大雨在一瞬间倾泻下来,仿佛海潮要吞噬万物,我突然想起婆婆,想起这么大的雨她还想拾到金子。我现在只希望她能赶快回来,我对木一说“我要走了,我杀的那只鸡,要给婆婆炖成鸡汤!”
然而我将鸡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直到风卷残云,暮色四合,婆婆依然没有回来,我又等了一夜,然后望着暗蓝色的黎明逐渐褪色成灰白。
我跑去寻找婆婆,我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看到婆婆的三轮车,车上载满了人们丢弃的废旧物品,我以为婆婆收获不小所以才回来晚了些,然而等我走进了才发现婆婆躺在岩石上,三轮车停靠在她身旁仿佛一条忠诚的猎犬,也仿佛一位苍老的守墓人,婆婆死了,第一缕阳光刺穿莫莫的树叶打在婆婆的脸上。
我将三轮车上的货物全部卸下来,将婆婆抱起放在三轮车上然后慢慢的骑着回家,路边的风吹在我布满泪水的脸上,我感觉越骑离家越远,直到双腿再也没力气,眼睛再也没有泪水,感觉天色开始黑暗,感觉风的声音穿过寂静的河道是如此的空灵而嘶哑……
我沿着黄河一直骑,不知道骑了多久,抬头看到繁星浩荡,有零星的霜雪坠落,坠落在荒野。有风吹过百草低下头颅,一只鹰隼离枝,枝头在寂静中颤抖,我听到它的鸣叫越来越远。我用手指翻着树下的泥土直到手指传来钝重的疼痛,我看到夜幕里我的手指在滴血,然而我翻土的速度却更快了,因为我失去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那一刻我感觉流血是一种释放!
对,流血是一种释放!
我将婆婆葬在那颗树下,等我安葬完毕时看到破晓的阳光在一瞬间铺满大地。而在我的背后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翻滚着金黄色的浪潮,但不知为什么麦田上空却飞满了乌鸦,我记得曾听婆婆说起,麦田里的乌鸦是没有心脏的,他们之间在麦田上空互相残杀,发出枯哑的悲鸣。它们虽然可以飞到很遥远的地方,但鸦群却从未离开过这里,似乎对这片广袤的麦田充满依恋。我望着这群没有心脏的生物充满悲哀与疑惑!也许因为我的眼腺已干涸如枯井,否则我一定会在鸦群之下哭泣,我会嚎啕大哭,让这片天空从此不再明媚!
等我骑着三轮车回到家里已然是傍晚,放在石桌上的鸡汤已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已经饿的浑身发抖,我第一次感觉这结了冰的鸡汤是如此美味!然而等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吓得差点跌倒,因为木一正站在我的身后,她太美了,但太过于美艳的东西往往会在某一时刻令人震慑。
我告诉木一婆婆过世了,然而木一却笑了起来,她微笑的样子仿佛涟漪在水中扩散,扩散在空气里,扩散在房间里每一个角落。
“你为什么还笑的出来?”我问。
“婆婆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梨妖是没有心的物种么?”她收敛了笑容面容变得精致没有一丝缺憾。“我只剩下了笑与欢乐,但实际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欢乐!”
“但婆婆给你浇了九年的水,否则你早就死掉了!”
“我不会死,你别忘了园子的后面是黄河,黄河两岸的植被永生永世都不必去灌溉!”说着她抬起手指了指河对岸那片葱绿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