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阳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爱上他，即使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十三个春秋。

他

        十佳歌手比赛进入最后一轮的时候，一个很有才华的朋友邀请我用钢琴帮他伴奏。

        我们花了很大的劲在网上搜罗各种谱子，最终也没能找到满意的原版钢琴伴奏，只有吉他谱子稍显符合人意。于是朋友问我能不能看着吉他谱子弹一些主要的和弦，其他部分即兴演奏，然而我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感到无措——这是我全然陌生的领域，我从来没有涉及，也从没想过去踏足的方向。

        在斟酌了好一间时间后，我们很遗憾的放弃了。那一刻突然有一种久违的仓皇，但我心里隐约清楚是为什么。

        2005年夏天，我第一次遇见了他。

        那一个很平常的午后，午睡后我去找楼下的小姐姐一起玩耍。然而小姐姐出乎预料地拒绝了我的邀请，我很意外，急忙询问理由。直至今日我依然可以清楚的记得她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来自高空俯视般的优越感，连眉梢都透露出“我们不一样”的气息。可是尚小的年纪无法阐释这隐含的神色，执拗的我硬是要看小姐姐练琴。

      于是我便看见了他。黝黑的外表，笨重又庞大的身躯，缭绕着与之所不相匹配的檀香味。邻家的小姐姐脚垫着小板凳，腰杆子挺得笔直，高高扎起的马尾辫甩荡在脑后，即使仍然只能生硬地指挥着手指的跳动，也不能掩盖住她在我眼中强烈爆发的气场。而他就伫立在一旁，随着小姐姐的指挥唱出零星的调子。

      人对于美的追求是永恒的，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那时候我还不懂何为“气质”，只觉得小姐姐弹钢琴的时候太美了，美得像是从中世纪穿越而来，凌然于一切。

      那天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妈妈说我要学钢琴，并且得意地模仿着小姐姐弹钢琴的模样，嘴里哼着小星星的调子，没有理解妈妈复杂的神色。

      那个时候，栽培孩子学个特长并不是稀罕事。但比起可以集体性学习的画画、唱歌、跳舞来说，学钢琴一对一教学且一小时一两百元的学费可以说是成本极大的了。几番为难之后，爸妈还是毅然咬牙——学！

      但那时我真的只是觉得弹钢琴真的好美，羡慕的情绪淹没了我，充其量只是三分钟的热度，从未考虑过学钢琴的代价。

后来在参加大大小小许多比赛的时候，或是在大学加入艺术团之后，我有幸认识了很多真心爱着琴的人。他们有的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弹钢琴，有的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弹钢琴的手型手势，有的才上小学就决定自己的理想就是成为著名钢琴家……他们热烈而深沉地爱着琴。

        真好，不像我只会对练琴耿耿于怀。

        练琴太苦了。因而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我曾无比地讨厌过他。

        南方的冬天是特别的，无孔不入的冷空气从厚重的羽绒服缝隙中钻入皮肤，深入骨髓，湿漉漉地贴在人的骨髓上蠕动，室内室外都是让人绝望窒息的寒冷水汽。

        而在这样的冬日，我仍然逃脱不了练琴的命运。手指早就在冷空气的侵袭下冻得毫无知觉，早早练成了寒冰掌。冻得发白的手指僵硬地敲在键盘上，皮肤和键盘的每一次摩擦我都能感受到那些将死的细胞狠狠地挣扎过。

        然而这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枯燥。

        在那个玩芭比娃娃过家家、看魔法少女小樱的年纪，陪伴我的只有他一遍遍循环的嗓音，怎么会不枯燥呢？于是，和父母斗智斗勇就成了家常便饭。

        先把琴凳摆好，掀起琴盖、打开琴谱，练两遍曲子熟悉一下，然后就是打开电视机看电视。一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马上关电视，飞速跑去洗手间，在爸妈质疑我为什么没练琴的时候，以一种理直气壮的口气说自己只是去上了个洗手间。

      然而这些招数总有不成功的时候。

      电机后箱的高温、打开电视后欢快唱着片尾曲的《美少女战士》、放在茶几上啃了一半的饼干……种种蛛丝马迹总是暴露了我，免不了一顿打。更惨的时候是因为看得太投入，被当场抓包，妈妈抄起衣架就是一顿胖揍，揍完后还得去练琴。

      于是我对于钱的概念几乎全部来自于学钢琴。一小时一两百元甚至四十分钟五百元的高昂学费，加上每周都得上课，一年下来就得上万，我在偷懒的每分每秒都是在烧钱。

        后来稍微长大了一点，小升初的压力开始缓慢而沉重地横亘在肩头。大人们之间流传着各种独家秘方：“参加比赛要是有得了奖项的话就能够加分！”“特长很重要！”于是，我便匆匆忙忙地被推入所谓“有特长的孩子”的圈子，开始参加比赛。

        然后有了第一个奖项后，开始往上爬，找某位留学过的知名教授指导。三十五分钟五百元的高昂学费在大人们眼中的“前途”面前不堪一击。而我在学琴的同时，妈妈就坐在小椅子上旁听，拿着笔记本记下教授所指点的每一处细节，教授示范的曲子立马录下来，回家后让我一次次练习、倾听。后来便获得了大大小小比赛的一等奖、金奖，奖杯奖牌奖状摆了一柜子，每当客人来时就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练琴真的很苦很累，但即使他给我带来了无数羡慕奖赏称赞，我也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展现自我的工具，我从未爱过他，更何况是理解他，连小时候那种感觉“弹钢琴的人好美”的卑微的满足幸福感都消失了，还剩什么？

        后来的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繁重的课业和住宿的条件让我练琴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最后是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从未碰过他。

        高考后的暑假，有个小朋友的母亲经过介绍，听说我学过钢琴，并且获了不少奖项，想拜托我教小朋友一些简单的基础课程。于是我才匆匆忙忙地想提前练习一下，掀开了尘封已久的琴盖。

        太久没有练琴了，我的手已经僵硬。但十个手指全都停靠在键盘上的时候，我发现多年前练的每一个指法、每一处停顿、每一个音阶、甚至是曲子，我竟然都还记得。那么长一段时间后的第一声琴音，我要咬紧牙关才不会让眼泪滚落出来。

        原来我一直都爱他。

        他是我年少的噩梦，是我挨打的罪魁祸首，却也陪伴着我度过艰苦的时光，给了我自信和骄傲，在我挤满看客的年纪里满足了我对美的所有幻想。

        我爱他，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十三个春秋，我才发现我一直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