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燕切着红苕尖,刀按在菜板上,细长的菜叶碎成好几节。
“这天气一热,下手都是滑的。”黎燕对着母亲说。
“我说。燕儿。”
“哎呀妈。我知道。”
“你这姑娘也老大不小,这都离婚半年,旁人不会说什么的啦。”
“也要有啊。”
黎母接过切碎的红苕尖放到沸水里,菜叶散开,黎母又加大了一些火。
黎燕转身擦了擦手。看向时钟,“今天栗子放假了?”
黎母嗯了一声:“你看你这妈当的。”
另一边炉子里的水又开了,刺耳的声音拉走了黎燕。
......
男孩趴在课桌上,蝉鸣围绕着栗子的耳朵。栗子想着,这些蝉多可怜啊,在地上爬了个两三年,上树上吱呀叫个一周就死去了,这生命都没有湾镇五角钱的冰棍长。
讲台上一个粉笔头飞向他撞在脑门上。
“栗子。听讲哦。想哪个姑娘呢。”全班笑了起来。讲台上的女老师微笑着看着栗子。
“爱是什么?”
宋老师在这黑板上画下一个大大的爱心。“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所爱的东西。”宋老师走下讲台,拍了拍一个小胖子。胖子站起来。
“刘述同学,你觉得爱是什么。”
小胖子支支吾吾半天:“爱...爱是,爱是彩虹般..”
“停。”宋老师转身看向同学们:“我不要你们说套话。告诉我,你们爱什么。爱!你们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你们看见什么东西就是爱!”
寂静之余,只剩下蝉鸣。“明白吗。来,刘述重新说说,爱是什么。”
小胖子想了半天:“爱...爱是大房子。”
又是一阵哄笑。下课铃响起。黑板上写下了这个暑假的作业。
栗子背着书包和同学走到一起。
“终于放假了啊!栗子。”
“走。去河坝那里。”
栗子甩着身子慢慢悠悠的走着。脑袋只是看着脚尖。脚下泥土飞扬。
“何由。他怎么了。”小胖子凑到站在栗子另一侧的高个子身边问。
“喂。栗子,大鼠问你,你咋了。”
“你们讨不讨厌那个老师啊。”
被叫做大鼠的小胖子挠了挠脑袋:“讨厌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总觉得吧。这从城里来的老师都有点怪怪的。”
“但是我就觉得很好啊。没有这些被调来的老师,你也不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啊。”何由反驳道。
“你们还不是叫我大鼠。”
栗子笑了。
三人走到河坝旁的一个桥洞下。书包扔下,拿出玩得破旧的游戏卡牌。阳光在树荫里糜烂,成了酒酿的醉红色。栗子把骰子扔出最大的点数。欢呼雀跃。施工的尘土随着风一下飘进栗子的嘴里,栗子被尘土呛到,连咳好几声。
“这湾镇大道!总算是要结束了。”栗子抱怨到。
“对啊。都修了几年了。”
大人们常说。这是湾镇的转折点。一条长长的路,平坦光滑得像没毛的猫后脊。他们说,这大道就是黄金铺成的。栗子连连翻找,连一块多余的石头也找不到。湾镇大道的修建成功,对于栗子来说,也仅仅是在熟悉的河坝下面玩卡牌时,再也不会有尘土飞来。
“诶。我上周才听隔壁班的王大说,就我们这个宋老师,经常在厕所里悄悄哭呢。”何由说。
“我去撒泡尿。”栗子往一边去了。
“那你说,她为啥哭。”大鼠问。
“据说,她不想被调来我们镇。”
大鼠想了想:“确实,我们镇啥也没有。是我我也得哭。”
“那你意思是你想出去?”何由翻出一张牌,拿到了一张王牌的他,高兴得藏不住笑意。
“我是想啊。可我明天还得做农活。”
“你爸妈也真是。说好让你把初中读完,怎么还是要让你做农活。”
大鼠叹了口气:“迟早都得做。他们说让我多锻炼锻炼。”
栗子回来一屁股坐下:“唉。所以作文到底怎么写嘛。”
“你居然在想作文。”
栗子摇了摇头。
等夜色来了后。湾镇蝉鸣歇了下去,月光和蛐蛐则替代了白日的热烈。回到家,栗子把书包里的书整整齐齐放在了自己房间的小抽屉里。他走到阳台,收下已经晒干了的衣服。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吃饭啦。”
栗子才匆匆忙忙下楼。
端起碗筷,家里长短,一个母亲,一个婆婆,一个永远看着黑箱电视的公公。栗子总是呆不久。饭桌上没有一个位置是留给他的。他总觉得,自从爸爸离开这个家,总少了一种烟火气。要说父亲是一个多有烟火气的人。可父亲偏偏却是个作家。
艺术。
这两个字是栗子从小听着长大的。昏黄灯光下,饭桌上,父亲总谈论着千奇百怪的艺术。小时候那几年,栗子和母亲黎燕总是听得入神。后来久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涩嘴之后,每每吵架。公公婆婆躲在房里不出来,只留得栗子一个人大喊:“爸爸妈妈你们别吵啦。”
栗子放下碗筷。“我上楼啦。”
“记得洗澡哦!栗子。”婆婆嘱咐道。
“唉。妈你说这咋整。我怎么绣也绣不好啦。”黎燕看向老太婆。她手里拿着布的一角。
“你以前怎么绣的。”婆婆拨开一个橘子。
“以前那是以前,以前心灵手巧啊。”
婆婆颤巍巍的手将橘子喂给黎燕。“会好的。会好的。”
黎燕揉了揉眼睛,“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把衣服做下去的。”
“我当时说你还不信呢。现在这湾镇成旅游区,以你当年的手艺。那些个衣服。啧啧啧。个个都买呀。”
黎燕笑了一笑。
栗子把纸张平铺在桌子上。拿出彩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爱心。歪歪扭扭的写一个“爱”字。夜晚的风一吹进来,背上汗淋淋的一片之中,一滴汗珠滑落在地上。栗子挠着脑袋。一下埋进了被窝中。
“爱!它是啥玩意啊!”
清晨。黎燕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到客厅里。婆婆做好了早饭。“妈。你说的,我都拿过来了。”
“对嘛。你多看看你以前怎么弄的。会有启发,会有启发。”
栗子吃着早饭,囔囔着一句:“婆婆做饭越来越淡了。”
“栗子。婆婆给你做饭已经很好了。”黎燕说。
“乖孙。人老啦。”
老了跟做饭咸淡有什么关系。栗子心里这样想。
“我饱啦。去玩啦。”
“去找谁啊。”
“大鼠、何由。”
栗子消失在院子的转角。
湾镇大道最后一点施工即将结束。长长的盘山公路一直顺着几座大山向外生长,似乎一条沙丘上匍匐前进的巨蟒。栗子照常来到“水帘洞”,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何由和大鼠带来了一大包零食。栗子后来想起,总觉得童年的快乐里不可缺少的是那些廉价的零食。
“你们都想好了嘛。”
“嗯。”
“真的要去?”
“一定要去。”
“我们去干啥。”
“问宋老师作文怎么写。”
“实际上是干啥。”
大鼠和何由一下愣住。大鼠说:“好奇呗。——你就不觉得宋老师有一种咱镇上没有的气质?
“什么气质。”
“城里的气质。”
栗子笑了一下。何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这是啥?”
“手机。”
栗子和大鼠眼睛凑近细细打量。“哪来的。”
“昨晚。我爸妈从深圳寄回来的。”
“哇。还是滑盖的。很好看啊。”
“可是我只想要吉他。”
“你知道宋老师电话嘛。”
“知道,她告诉我们了的。只不过当时没人记,我记了。”何由说。
“你记人家电话干什么。”
何由抿了抿嘴唇:“你不觉得,宋老师,还挺好看的嘛。”
大鼠和栗子起着哄。
尘土飞过来,大鼠和栗子被呛个不停。湾镇大道底下的小凹凼里。三个孩子拨通了他们老师的电话。
进宋老师房门的时候,他们蹑手蹑脚。大鼠凑到何由耳边:“你看。她绝对又哭过。”
何由一个劲的:“嘘——小声点。”
宋老师的房子是教职工通用的宿舍。本来只是一个四面白墙的简陋屋子,却被宋老师打扮得妙趣横生。“这些都是啥呀,宋老师。”
“这些,是电影。”
“你喜欢看电影啊。宋老师。”
“是的呀。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导演。”
“导演就是拍电影的吧。”
“嗯——差不多。”宋老师递上一盘枣子。
“你们来找我,有啥事?说吧。”
“我们是来请教你,那篇作文到底怎么写的。”
宋老师微笑着娓娓道来。栗子环顾四周,只见宋老师的屋子里有很多照片,照片上都是她和一个老女人。那估计是她的妈妈。她们笑得很灿烂。
“宋老师。”栗子打断了宋老师。
“同学们都有看到你哭,是为什么呀。”
宋老师愣了一下。
“啊。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宋老师挥了挥手,开起了电风扇:“是我妈去世了。”
三个孩子一下沉静下来。
他们看着宋老师,微笑着,枣子上的水珠里边,仿佛藏着宋老师的眼泪。大鼠觉得枣子咸咸苦苦的。
湾镇的夕阳和别处不同。由于金顶的佛光照样,夕阳总是和佛光连成一片,烧得一片绯红。直烧到远天,和大地连在一起。栗子回家时总想起宋老师的话,他们听了半天,也没明白爱到底是什么。
不过他们却对宋老师从一种不感冒的态度到了几乎对她又尊敬又爱慕。三人看着宋老师坐在床榻上,用纸巾偷偷拭泪,还是孩子的三个人也明白,宋老师真的很伤心。母亲死前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宋潞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乡村教师,将外面的知识带给山村乡镇里的孩子。宋潞自己也明白,就算自己再是一个先锋青年,对未来无止境的热情下,她也不能对自己去世母亲的遗嘱毫不在意。所以,她放弃了她的梦想。
梦想变成了几张电影海报,贴在白色的教职工公寓的墙上。告诉给她。生活是生活。
栗子那晚,拨通了自己父亲的电话。这是大鼠提出来的主意。栗子也亏了之前没能想到。自己的父亲就是明摆的一个作家,为啥就不问他呢。
“喂。”
那头半晌未说话。“你这小子,这样打电话过来,不怕你妈骂?”
“啊。”栗子继续说道:“我妈,在楼下做衣服呢。”
“做衣服?”
“你走以后,我妈就又做衣服了。”
“重操旧业。”
“也是苦了他了。”
栗子走到阳台上。趴在栏杆上。
“你打电话过来就是问候一下我?”
“啊。当然不是。我想问你作文怎么写。”
“什么作文。”另一头的李宽,正提着一大袋垃圾在霓虹街市里穿梭。衣服上满是油渍。他放下垃圾,在一旁靠着停了下来。
“爱。”栗子望着湾镇最大那颗树,月光透过树荫,将他的小脸打上了一个轮廓。“什么是爱啊,爸。”
“爱?”李宽沉思良久。“爱呀。”“这东西也太复杂啦。”
“复杂?连你这个作家都不知道?”
“不知道呢。”
“那你一天到晚写啥呢。”
“写爱呀。各种各样的爱。”
“我对数码宝贝的能叫爱吗?”
“那是很简单的一种。”
“那你的爱是什么。”
“我的爱,是你妈妈呀。”李宽借着开玩笑的由头笑着说道。
“那你要抓紧时间找她复合了。”栗子皱着眉头:“她一旦恢复了她手头上的功夫。你就很难抓住她的心了。”
“你这小子。”
两头沉默下来。
“栗子。你要自己去体会哟。”
楼下传来黎燕的声音:“栗子!下来一下,妈妈有东西给你看。”
“好啦。我知道了。”
李宽说:“你妈在叫你呢。快下去吧。”
“那你还喜欢我妈咯?”
李宽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繁华的都市。月光打在湾镇河沟里的癞蛤蟆身上,反射出来的光,就和那都市里的绚烂一样的奇幻。
栗子还没等李宽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当然啊。”李宽对着空气这样说。
栗子下了楼。黎燕给她看了一件新做出来的衣服。颜色寡淡。衣服的各个部位全收紧到一块,看上去让人十分紧张和束缚。
“你觉得这件衣服好看嘛。”
“不好看。”
婆婆在一旁说:“你看!我也说不好看。你妈就是不信。”
公公抽着烟,突然一震:“进球了!”他对着电视机大吼。
黎燕失落的点了点头。“真不知道我年轻时的激情从哪里来的。”
“你这就算老了啊?那我们算什么,半截身子入了土,你爸还对着中国队喊必胜呢。”
“我上楼去啦。”栗子跑上了楼。
.......
河坝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