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必须承认是假的
1
噩耗在清晨来临。
我握住手机,泪水夺眶而出。忙碌嘈杂的屋子顿时静下来,立琛过来搂住我的肩,我将手机递给他,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方晴去世了?”他亦觉得突然。
小远递了张纸巾过来,“那个带我们去山区支教的阿姨?特别爱笑的方老师?没听说生病了啊,心梗?”
“是意外。”立琛快速浏览了信息,吩咐儿子,“今天别让妈妈送你了,你自己叫个车去学校。”
“好的。”小远犹豫地,探过身摸了摸我的手,“我走了哈,妈。”
待儿子走后,立琛骂了句脏话,我茫然地看着他,重复:“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事?”
方晴,于四十九岁那年,在小区散步时,被一个跳楼自杀的孩子砸中,当场身故。多年组织公益活动的方晴,给陌生人捐过造血干细胞的方晴,会跳舞的方晴,喜欢喝花草茶水果酒的方晴,爱笑的方晴。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2
认识方晴,是在四年前。
老实讲我对所谓常年做公益的人总带着一些怀疑,总觉得他们隐瞒了什么。就像我进她的群,名义上是希望孩子多参加些社会公益活动了解社会培养同理心,内心里是为了将来申请大学的时候文书有活动可写。
我谨慎地接触她,用审视的眼光。
她热情地接纳了我。转天就叫我带上小远去家里帮忙去给打包给山区孩子们捐的衣物和书籍。
“叫小远是吧?初一?跟着哥哥姐姐做吧。”
“哎,你别上手了,这是锻炼孩子们的机会。”她又转身招呼我,“我这有花草茶,喝一杯?”
她家的客厅不大,满坑满谷的堆着募捐来的衣服和书,再加上几个青春期孩子时时爆发出公鸭嗓嘎嘎的笑闹,拥挤嘈杂得好像古早集市。
然而她站在那里端着杯花草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玻璃杯里,反射在她的脸上,荡漾出五彩来,又是安宁的。
“不介意我拍张照片吧?”我问。
照片我传到学校的综合评价平台,作为小远参加公益活动的证据。前景是几个撸起袖子干得热火朝天的孩子,背景中方晴在一角,含着笑。
立琛说这个人有禅意。
3
相处的久了,就了解得多了。
方晴是热情的,也是严谨的。她从不宣传自己,不煽情,不讲什么慷概激昂鼓动人心的话,组织的所有活动账目都清清楚楚公布在群里,并不曾做出为公益抛家舍业的姿态。
有些事情,可能她更用力点,会有更大影响吸引更多资金。但是她说过分的介入会扭曲当地的生态,涓涓细流,慢慢培养,方得长久。
有新人加入,她欢迎;有旧人离开,她不挽留。
我亦听到对她的质疑,像我当初一样,怀疑她有利益在其中。还有人貌似懂得理解地说“总归要有些管理费用,这也是国际惯例!”“你看她的朋友圈跟女儿一起跳芭蕾,还去国外看演出,消费不低啊。”
我默默地把这些人都拉黑了。
小远初二的那年暑假,我们参加了方晴组织的支教活动,在大别山区。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前去,也谋了个助理的角色。
我们都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才意识到,不仅孩子,就算我自己,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苦难。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可谓一贫如洗的家,第一次一个星期都没有洗澡,第一次给孩子们讲课却发现不切实际只好连夜修改教案。
也看到了漫天的星斗,璀璨悦目,低得仿佛伸手可得。
方晴讲:“其实这种支教我们的孩子比山区的孩子收获更大。”
我认可。
她又说:“对于山区的孩子,是给他们打开一扇窗。以前他们最多看到山下,看到县城,现在他们看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不同的生活,看到读书是有用的。”
讲这番话的时候我们站在一个山坡上,身边是猪圈,几只小猪哼哼唧唧在吃食,我挠着有点痒的头发,看远方云卷云舒。
4
小远初三那年,我在群里沉寂了很久。
方晴偶尔会问问我怎么样了,我苦笑讲心情跟随成绩起伏如过山车,又不敢指责,又不知怎么指导。任何的指导都会被当作指责。
“相信孩子。”她说。“总归要放手的,你抓得越紧他越要挣扎,把力气都用来挣扎了,那还有力气成长呀。”
方晴的女儿思敏在北大读医学院。我表达羡慕之情,她同我讲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有孩子真的一帆风顺,家长哪个不是悬着一颗心,如履薄冰,只不过强作镇定。不镇定,只会给孩子压力。
“我看好小远的。”她笃定地讲。
她并不知她给我多少安慰。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有阵子没组织活动,问过去才知道刚刚出院,住院原因是捐赠造血干细胞。
“登记很久了,没想到能配型成功。”
“会伤身体吗?”我问。
“会~~~~,”她笑着拖着长音,“所有捐过的人都告诉我会胖!我已经胖了四五斤了!”
为了加强营养。
方晴那么爱美,常年健身,穿上纱裙跳舞的时候与女儿像姐妹花。
“闺女这两天净在家给我炖汤,还是学医的,怕不是上了个假大学吧!哎!”她说,“说人还会是虚,得补,增强免疫力,不过我就不懂了,为什么增强免疫力要靠肥肉。”
哈哈哈。
看到社会新闻中有兄弟姊妹之间拒绝捐赠的,我就想起方晴,谈起来那么轻松。
再遇到质疑方晴假公益真牟利的,我就冷冷地说:“你先去捐个造血干细胞再说吧。”
5
认识方晴之后,我没那么怕老了。
我也开始健身,以四十四“高龄”做到了二十二岁也做不到的动作,把这份快乐与她分享之后她讲:“八十八岁又如何!”端的是气贯长虹!
然而她的人生,止于四十九岁。
止于一场庸俗的,丑陋的,粗暴的家事。
我与群友一同去方晴家看看有没什么可帮忙,路边看见几束花,突然领悟到这里正是她罹难之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并不能控制。
溜泰迪的老太太问:“你们是小方的朋友?”
我们捂着嘴点头。
去旁边花园石凳上平静一下心情,总不能一路哭上人家去。
老太太站定同我们讲话,讲楼上那家夫妻矛盾已久,因为夜里打架被邻居叫过好几次保安,终于商谈离婚,两个人谁也不肯要孩子,八九岁的孩子能怎么办,只能去死。
她叹气,“孩子可怜的,更可怜是把小方连累了。没想到她那么傻,居然去接,二十几楼跳下来的人,怎么可能接住呐!”
我震惊地看她。
“你们不知道吗?”老太太惊讶,“调了监控的呀,那孩子跳下来的时候小方刚好抬头,要躲是躲得开的,但她居然伸手去接,当场就不行了,孩子也没救下来,白搭了一条命。”
“方姐真傻。”群友喃喃地说。
“真是太傻了,”我说,“她怎么这么傻!怎么能这么傻!怎么能这么傻!”
一般人不是会躲的吗!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没见过那么坏的父母,孩子出事了,还砸死了人,两个人居然在旁边对骂,差点又打起来,那些话别提多难听了,这两个混蛋将来得有报应吧!”
泰迪围着她前前后后地跑着,她道:“人不如狗!”
我抬头看天,被楼宇围成方块的天,苍白暗沉,但并不像会下雨,也没有雷与霹雳。
6
这个荒诞的世界,在短暂停顿之后,又吱吱呀呀地往前运转。
我第一次见到方晴的爱人,思敏的爸爸,他就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好,温文尔雅,井井有条,是这么好的男人才配得上方晴。
几乎一夜白了头,表现出的却是有节制的痛苦。上抚慰老人,下照顾女儿。
他同我们说,为了给方晴办追思会,请我们帮忙整理她做公益时的照片。
我的理解,他是希望我们有处安放悲伤。
几个G的照片,哪一张我都想选,都不舍得放弃。我翻看方晴的朋友圈,一条条的点赞,有很多我当时没有细看的话,重读又体会出百般的滋味。
又去翻看我们曾经的对话。
今年年初我刚刚换了工作,压力骤增,对自己的选择十分怀疑,是不是留在原单位会更好,为何人到中年还要折腾,有什么意义。同立琛倾诉,他只会说不想做就别做了,我养你。
但我并不是十九岁的张柏芝,并不会为男人的这句话感动。
同样的苦恼给方晴,她说:“为什么,为了心中的理想啊。”
“现在还谈理想的人不多了……”我发了个笑着流泪的表情。
“所以我们很珍贵!”她不容置疑。
这次我真的笑了。
“总有一个时刻你会感觉人生并没有意义,没错,一个人,生的偶然,死的随机,绝不是因为有了生命人生就有了意义,是我们做过的事,让我们的人生有了意义。”她讲,“做自己想做的事。遇到点困难就退缩了,这可不是我认识的你呀!”
在她的眼里,我,小远,都比真实的我们更好,也因此让我们对自己有了期许。
临了,她勉励我:“对于事业和婚姻,原则都是一样的:好好过,别怕离!”
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好,当她离去的时候,应该是没有遗憾的吧。
遗憾的是我们。
立琛看着捧着手机落泪的我,冒出一句:“我死了,你也就伤心到这个程度吧。”
我恨不得把手机摔到他脸上去,忍了忍问他:“你这是嫉妒?”
他坐到我面前,认真地同我讲:“就算我死了,也不想你这样头不梳,脸不洗,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动不动哭一场。”
“我要死在你前头。”我说,“你答应我,送我走了你再死。”
“好。”他说,“我答应你。”
这是我们夫妻结婚二十年最真情流露的时刻,在四十不惑与五十知天命之间的一片狼藉中,在明天和意外不知道谁先来临的惶惑中,在体味到自此如逆水行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后。
7
方晴的追思会在一个晴天举行。
头天刮了大风,吹尽了雾霾,也吹落了许多的叶子,有些是黄叶,有些还带着绿,但也经不住这大风,都一并落了地,堆积在路旁,厚厚的。小远故意踩上去,发出脆脆的响。
我想开口埋怨他不够肃穆,又想方晴一定不喜欢我管他太多。
我们一起看方晴的一生,从没牙的黑白幼儿照开始,她一直是笑着的。戴上红领巾了,上大学了,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有了孩子,孩子长大了……她做过好几种职业,她去过世界各地旅游……原来她不仅会跳舞,还会弹吉他,她还有过烫着爆炸头相当朋克的青年时代……她曾经挽着裤脚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也曾经在盛装华服在灯红酒绿的街头……
这时候我意识到,我了解的方晴,只是她的万一。我认识她太晚,参与的太少。
她的人生比我看到的要精彩得多。不愧是我的理想啊!
这一天我们都没有哭。来了很多人,我认识的没几个,但我们都没有哭,甚至有些人,在仪式结束后等车时讲起方晴的趣事时,带着点笑。
“那一天,我怎么怎么样,她怎么怎么样,你又怎么怎么样,她又怎么怎么样…….”
我默默地在一旁听着,又多了解她一些。
小远说买了票要跟我一起看电影,我说我不想去,你跟同学去不好吗?他腻上来挽住我的胳膊晃,我汗毛要竖起来,有多久他没这么撒过娇?自从比我高之后吧。
到了电影院我才知道他的心意,那是一部关于死亡和纪念的电影,《寻梦环游记》。被记住的人,便不会消失。
请记住我
虽然再见必须说
请记住我
眼泪不要坠落
我虽然要离你远去
你住在我心底
在每个分离的夜里
为你唱一首歌
请记住我
虽然我要去远方
请记住我
当听见吉他的悲伤
这是我跟你在一起
唯一的凭据
直到我再次拥抱你
请记住我
方晴未必会如此密密嘱咐,她是那么潇洒,纵有眷恋,亦会放手。
然而回到家中,我还是将小远那张第一次参加公益活动的照片打印了出来,放到书桌上。虽然只有方晴的一个侧影,但能很清晰地看出她的笑,像是在对我讲:“我说的没错吧,看小远成长得多好。”
曾经与她一起走过的日子,已与我融为一体,将陪我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