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天的时候,我是指过年前的一段日子,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病毒肆虐,至少我是压根儿不知道,在我这里,所谓新型冠状病毒是随着阴雨飘出来的,一开始淅淅沥沥,后来几天就渐渐地连绵不绝了,除夕夜到今天也变得越来越大,一点没有要停歇的样子,新闻里到处充斥着隔离与抗争,这个年,大家都觉得有些兴味盎然,甚至都有些惶恐,一个星期前我还觉得今年过年说不定会下场大雪呢!如果天气再寒冷一点,这可不是什么奢望,如果温度一直下降,现在的雨就成了雪了,而且还不小呢。过年真应该下一场漂漂亮亮的大雪啊!
小时候,过年都是有雪的,一般都是从下雨开始,雨点在凌厉的北风中飘啊飘,慢慢地被风吹硬了,落到地上,一粒粒成了小石子,在地面高凸的地方欢快地蹦蹦跳跳,大部分落在积水里,变得无影无踪,在白天是很容易让人失望的,当看着天上的水晶子下着下着,然后变得越来越轻盈,成了一片片的雪花,随着风飘落在积水中,无影无踪无影无踪,好像永远不可能积起来。
只有在早晨从梦乡中醒来的时候,透过木板的窗板缝,外面皎白的亮光透进来,于是连忙拨开窗板,好大的雪啊,放眼望去,一片外星世界,赤橙黄绿,所有的喧嚣繁茂还是矫揉造作一律被白遮盖得严严实实,大雪,对于十来岁的我,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的。
我家搬到宝塔山那几年几乎年年下大雪,只要是下雪,我就一天到晚都在外面玩,在雪地里打滚,衣服鞋子袜子打得精湿,打湿了衣服怎么办?那时候可没有几套多余的衣服换,而且也经不住天天打湿啊,还好我有个好去处,宝塔山山脚下有一条铁路,铁路跨灵山江的桥叫大铁桥,我刚搬到那里的时候大桥有部队值守,后来部队撤了,桥头建了一座小楼房,用作守桥的岗亭,值守的士兵换成了铁路职工,铁路岗亭里都有一个烧煤的铁炉,24小时不打烊,随时都烫,雪天在外面疯玩一天,到傍晚的时候回家吃晚饭之前就必须得先去岗亭烤一会,把冰冷的脸蛋冻得通红的小手煨热,最重要的是把打湿的衣服鞋袜烤干,也免得回家挨揍。
常年值班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家就在我房子后边的铁道工区,阿伯姓陈,和我同姓,别人都叫他铁中,平时不怎么说话,看起来还有些严肃,而且爱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我们小孩子一开始都有点怕他,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读中学了,小女儿比我大三岁,他常打老婆也是因为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生一个儿子。其实对我们几个熊孩子倒还可以,我们去烤火,偶尔还和我们开个玩笑,但看过他打老婆女儿的狠劲,终归有些防他,能疏远尽量疏远,有一次和两个伙伴在山上玩得饿了,去岗亭烤地里拔的萝卜,肚子空的时候不能吃生萝卜,据说一口萝卜一口血,说是会吐血,到了岗亭外面,透过窗户玻璃看到老铁中用一根铁棒放在头顶,我们以为他又喝醉酒连自己都打,而且还是用铁棒,我们发现了新奇事,壮起胆子挨到岗亭门前,岗亭的门上半部分是玻璃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那是一把半米长的夹煤的铁钳,他正用右手拿着,半弯着腰,几络头发夹在铁钳中间,并且冒着白烟,那时候烫头发还很时髦,原来铁中在用铁钳子自己烫头发,左手上还握着一把梳子。最后,当我们三个顶着一头半焦半糊的卷发回家的时候都挨了一顿狠骂,但自此,我们对他的看法却完全改观了,同工区的人都称呼他老铁中,我们小孩子也这样叫他,但把“中”略了,只喊他两个字“老铁”。
老铁喜欢钓鱼,不上班的时候就会蹲在铁桥下的石墩上钓鱼。他还有一把火铳,不怎么拿出来,偶尔出去打野兔的,也有几次打回来几次野鸡,只是火铳的子弹是散钢珠,打到的野兔野鸡身体里面留太多铁子儿,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那是在正月里,整整下了两天的大雪,我跟着老铁坐下午的客车去山里打野兔,那时候不叫公交车,公交车是大城市才有的叫法,那个地方一天只有两趟客车,早上七八点钟一趟下午两点左右一趟,天气太冷,早上太早起不来,而且老铁说这次要去的地方他有个战友的家就在那里,我们要在他那里过一夜,于是就坐了下午的那趟客车,等到上了车才知道上午因为地上的积雪,开车开不了,所以是停开的,这一趟是当天的头趟进山的车,所以人比较多。虽然是下午,由于雪还在下,客车一路上磨磨蹭蹭,开到半道雪越来越大,驾驶员不肯往前开了,剩下来没到目的地的只好下车走路。天已经暗下来了,要不是到处都是雪白的反射,可能路都看不清楚了。
战友的家几乎坐落在山顶,一路上我差点累趴下,穿着橡胶雨靴在雪地里真的太难走了,除了山势陡峭,最困难的是每一步都要拔树桩一样的从齐漆深的雪坑中拔出后腿,所以一等到双脚站上实地,人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
大雪夜意外见到客人光临,昔日的战友,这个客人还是吃公家饭的城里人,主人的高兴是绝对真诚的,是你儿子,不是,是侄子,我只有两个赔钱货,啊,女儿好女儿好,我怎么成了老铁的侄子了,这样介绍倒也简略,省了口舌,照例我叫了叔叔婶婶,然后战友朝灶间喊过来一个女孩子,对她命令道,叫伯伯,很响亮地叫了一句,然后指向我,叫哥哥,她看了看,头偏到一边,叫不出来。
开饭了,酒是家里现成的红漆酒,我一个孩子也被殷切地逼着倒了半碗酒,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个不肯叫哥哥的女孩子也倒了酒一起坐着,从他们两个战友的谈话中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主人的小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战友相聚,照例是互相说着恭维的往事,问些近况,说得兴奋,话题不知怎么转到我的头上,主人突然说起要把小女孩许给我,这种大人消遣孩子的招我碰到许多回了,你千万不能急眼,一急得满脸通红或者低头害羞就正中圈套了,大人们会哈哈哈哈,我觉得应该抬头傻笑一笑,就看见那女孩子低着头,筷子夹着笋片,刘海下面拿圆圆的眼珠子瞪我,我童心忽起,故意附和着朝看着我的两个战友点起了头,我这里算是好像答应了,谁叫这个黄毛丫头敢拿眼睛瞪我。
后来怎样呢?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真的很好,我从小就有记日记的习惯,现在要我描述小时候那种微妙的美好时光,碍于文采,是根本描述不出来的,我翻了翻以前的日记,找到了那一段。
吃过晚饭,她突然走到我面前,问我:“你要跟我去看小羊吗?就在三陇那边。”我跟着她出去,外面的雪停了,夜幕笼罩,也许是夜光的缘故,近处的雪看去是蓝幽幽的,路上,她告诉我,那是她婶家里的羊今天就要生小羊了,“我婶婶说小羊一生出来就会跑呢,会吗?”“我说会的,而且还会拿头顶你的小腿,” 这我刚好是知道的,我家里养过好几茬大羊小羊了。山路越走越小,到后面,我已经看不到脚下路的印子,转过一个角落,前边一块平坦,这时,我已经跟她落下一段距离,我没有跟着依稀的路澈子走,踩进了平坦的雪地里,感觉雪底下有清脆的断裂声,觉得有些不妙,想往回走时已经不可能了,我身后的脚印子已经淹满了水,我叫了一声,我看见她跑回来了,“别动,你走进水潭里了,”“深不深,”我很是慌张,虽然我很擅长游泳,可是这么冷的天,还是在雪里,“快点向后趟下,”我正感觉脚下在下陷,那是冰雪混合的水面将要支持不住重量的预兆,经她一喊,立马懂了,我小心地趟倒身子,先把双脚拔出来,“往这边滚,”她从雪地里抽出一根竹杆,往雪里探着,我顺她竹杆插过的位置轻柔地滚过去,一直滚到她的脚下,我解脱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她的衣服后襟,怕再出状况,快到家的时候,她站住了,转过身来,这时我才发现早过了坚实的路基,我松开手,“不许你答应我爹,”“嗯,”我点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她,黑夜的雪光里,我们都朦朦胧胧的,“我,好看吗?”“嗯,”我这人老喜欢点头,“那你为什么不答应,”“是你不许答应的”“要是我让你答应,你就肯答应吗?”“嗯”我轻轻地应到,我又点了点头,而且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说什么?”她又圆圆地瞪我了,“肯的,”我大声说道,“轻点,”她转身向门口看了看,那里昏黄的灯光穿过虚掩着的门缝洒在雪地上,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