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1.
1942年初冬,风开始撒欢了,日军的冬季扫荡也要开始了。
八路军刚从西沟村撤离,三叔就张罗着村民上袁家祠堂前开大会,人群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汇拢。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逐渐喧哗起来,男人聚一堆儿痛骂小日本,女人则汇一块儿小声地说些闲话。
全村72人,三叔核对完人数,回头望眼身后的老祖爷,敲了三声锣,村民的目光都集中到三叔身上,三叔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村民们,鬼子又开始扫荡了,八路军的同志为了方便行军,把三只母鸡放咱这了,等过几天后面的部队来取,我和老祖商量了一下,鬼子不快来了嘛,把这三只鸡和咱村的牲畜都赶到山上,挑个人好生看管。”
见下面没啥动静,三叔又叫喊起来。
“老爷们儿咋没讲话的,咋都恁面呢?”
“三叔,”坐在磨盘上的二赖子出了声,“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连个人都养不活,咋还能让俺们帮人白养三只鸡。”
“各位父老兄弟,”老祖站起身,手里攥着烟袋锅子,指向空地中央的三只鸡,“八路军战士为我们在外面流血流汗,咱爷们儿可不能掉价啊!”
“老祖,恁家咋不养咧。”
说话的是个女子,叫刘巧英,是个寡妇,在村里属刺头,回回祠堂大会搭话茬,经常弄得老祖和三叔下不来台。
“刘寡妇,说这话是嘛意思?”
“俺说,俺能养!”
老祖眼皮耷拉下来,这是他的习惯,只要做出这样的表情,就代表着老祖又要开始瞎摆谱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牲畜金贵着咧,你不能养。”
“说啥胡话呢嘛!现在都妇女解放咧,凭啥不能养!”巧英挺起胸脯,引得村里的男人偷瞄。
老祖挑起烟袋锅子指着巧英,“你是个外姓人,俺们袁家信不过你,这鸡子要是让你养咧,鸡蛋不都全让你吃咧?这鸡和蛋都是留给后面的八路军的。”
“那还养个驴逑逑!老祖你家大业大滴,还是你来吃这个大亏。就当给你娃积积阴德咧!”巧英说完,嘻嘻哈哈地跑回女人堆儿里坐下。
老祖知道巧英嘴厉害,不接她的茬,环视周围,心里盘算着人选,想把这烫手山芋早点推出去。
袁犊趴在空地外围的墙头上,老祖的视线扫来,他低下头假装搓着手上的黑泥儿,再抬头时,发现老祖盯着他,他又开始抠起指甲缝里的黑泥儿。
“犊子,就你了!”老祖的声音穿过人群传进袁犊的耳朵里。
“好喽,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小鬼子要来喽,把东西都藏好,莫要被鬼子发现喽。”
等人群散去,三叔这才招呼着袁犊过来。
“犊子,这三只鸡你领家去,跟村里其他的畜生,都一堆儿赶到山上去。”
“三叔,俺去不得。”袁犊抠着手上的老茧,“咱村俺最穷,伺弄不了那么多的牲口。”
“哎呀,犊娃子,那些牲口赶到山里去,让它们自己找吃的就行,你只要管那三只母鸡就行咧。”
袁犊跟三叔扯了半天皮,争持不下,一旁的老祖出了声,“犊娃子,你还没得媳妇吧?”
三叔听到老祖说话,闭上口舌,后退到老祖的身边。
“你只要答应,啥事都好办,你跟巧英都眉来眼去多少天咧,大伙都看在眼里,等完事老祖帮你做主。”
“老祖爷你说真的呀?”
“真!老祖说话哪个不当真?”
“好咧,这活我干!咱啥时候去?”
“等天擦黑,让你三叔再喊几个人,帮你把牲口赶山上去。”
2.
袁犊半躺在树下,哆嗦着望向山下巴掌大的村庄,夜里山寒,三叔嘱咐他不能生火,没法子取暖,他就睡在鸡窝羊群中间,早上起来,身上一股子畜生味。
昨天临走前,他特意去了趟巧英家里,这次他没避着村里人,大大方方走进去,把娘留给他的小吊坠套在巧英的脖子上。
“巧英,咱俩的事,成咧。”
巧英在炕上挪动着屁股,给袁犊让了空,让他坐过来,“咋成的?老祖同意啦?”
“他敢不同意!赶牲口的活他还指着我咧,俺要不干那没人能干。”
“瞅你能的,看你到时候拿啥养那些牲口。”
巧英说啥袁犊都没听进去,他不住地点头应着巧英,眼睛里全是巧英用碎花棉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脯,巧英说起话来总是没来由得乱动,浑身上下的肉都配合着巧英跳舞,那对胸脯一颤一颤的,不停撩拨着袁犊心里的狗尾巴草。
袁犊一把揽过巧英,把脸凑了过去,巧英按住了他,“猴急啥!俺虽是个寡妇,但也有廉耻,等你回来再办事。”
袁犊住了嘴,手没撒开,巧英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热乎劲儿。
“犊子哥,这样就行,你听俺说,俺虽然是寡妇,但按年龄来说跟黄花大闺女没什么区别,所以等你回来,俺还要明媒正娶,你得告诉全村人,俺入了你袁家门,以后就不是外姓人咧。”
巧英一边说一边用手搔着袁犊的胸膛,袁犊在忍耐,他得装成认真听话的样子,他希望凭此模样可以让巧英觉得他是个汉子,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汉子。
他们二人享受着离别前暧昧的缠绵,可窗子外边的二赖子不乐意了。
“袁犊,你真不配叫这名,这个时候就该像个犊子一样,上啊!等啥呢!”
二赖子为了看这出戏,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结果到头来,里屋这俩人就抱抱,看得二赖子心痒痒,都想把袁犊踢一边儿,自己上了。
“二赖子,你妈妈滴!你站那给老子等着,看老子不干碎了你!”
袁犊抄起扁担就追,袁二赖边跑边喊。
“犊子进寡妇门喽!犊子进寡妇门喽!”
袁犊收了神,身后山洞里羊饿得咩咩叫,脑子里继续回味巧英的味道,顺道骂一骂二赖子坏了自己的好事。他从树下站起身,羊儿耸拉着脑袋,羊毛梢沾上了露水,他接了一碗羊奶,奶水和着羊骚味进肚。
山坡上的树叶展露着苍白和肃穆,袁犊透过山林的枯枝败叶看山脚下的村子。全村最当间儿的是祠堂,祠堂旁边就是袁家宗家,住着老祖和三叔他们,西沟村以袁家为大,其他姓皆是外姓,在村里没啥地位。袁二赖的瓦房在村西边,他是村里头号懒汉,腰间常挂着一个黄铜的铃铛,袁犊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也最烦他,平日里总拿巧英和村里其他大姑娘小媳妇开荤腔,还经常偷拿猎户家晒的肉。袁犊跟猎户关系近,论起亲戚,猎户还是他二舅,猎户住在村头,离山近,方便上山,袁犊还记得猎户家柜子里头藏着个棒槌似的手榴弹,那是猎户当民兵的时候偷偷留下来的,袁犊好几次想偷拿,都被猎户抓住,猎户还吓唬他,说什么扔出去就炸。村子北边,是外姓人住的地方,袁犊不常跟他们说话,他们对袁姓人总是低声下气,袁犊不喜欢,不过他们干活真是好手,割草种苗的时候他们一个能顶俩。
袁犊把巧英的屋院留到最后,巧英离他家能隔着五户人家,不算远,跟袁犊家那两间破瓦房比,巧英家就大气多了,三件青瓦房,她男人是个外姓,盖完房子刚娶了她就死了,留着她一人孤苦伶仃的,这样也不错,留着巧英和青瓦房,袁犊捡现成了。
3.
自华北战区百团大战以来,日军发现八路军将部队建制化整为零,散入广阔的平原和重峦叠嶂之中,日军崇拜的大决战策略一时之间失去了目标,反而时不时陷入包围圈之中,八路军采用的游击战逐渐影响了整个华北地区。驻华北日军经不起长期消耗战的折腾,集中兵力开始了大扫荡。
除却日军参与大扫荡的主力部队,华北地区的边缘地带同样需要扫荡,日军方面则采用了与八路军游击战相同策略,将部分中队化整为零,企图用游击战的方式打败游击战。
对铃木一郎来说,这是铃木小队首次参与冬季扫荡之中,他看着手上的地图,陷入思考。
铃木小队战斗员50余人,隶属第九中队,50人中大部分都是新兵,中队指挥部让铃木小队参与扫荡的目的不言而喻,那就是“练兵”。
铃木一郎跟绝大多数日本男人一样,身材矮壮,带一点儿罗圈腿,皮肤黑黝黝,从远处看就像一颗粗糙的秤砣,他的脸上带着战场老兵独有的神态,冷漠,对生命的冷漠,对自己的生命和其他人生命的冷漠,他早已做好为战争献上生命的准备,如果能在死前带走更多敌人的生命,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仔细观察着地图,琢磨着小队的扫荡路线,他注意到地图上的一个村庄,地处山脚下,很适合做一个临时据点。
他将路线报告给第九中队指挥部,随后命令小队全体战斗员,带足干粮,备好弹药,准备行军,目的地就是那座地图上的村庄,西沟村。
新兵们跟着铃木一郎的动作高呼万岁,他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这次冬季扫荡,是他们踏入战场的第一战,他们坚信,等到战争结束自己将挂满军功章,凯旋而归。
4.
袁犊在山上听到了一声枪响,是从村子那边传来的,再然后又是一阵枪响,就像热油滚黄豆,劈里啪啦一连串。
他在山上望向山下的村庄,啥都看不到,黑烟笼罩着村子,挡住了他的视线。
第二天,他才敢下山,下山的时候,一群鸟从大狗身后飞过,似是被什么打扰了平静的生活,让它们受了惊。
袁犊呆愣地盯着村子边儿的土洼坑,那里原是村里烧苞米杆的地方,现在里边是啥?块状的,黑黢黢的,冒着烟。
没死绝的狗,尾巴夹在屁股下,在坑里转悠,撕咬着那坑里的东西。
站在坑沿儿上的袁犊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地往后退,脚一滑,骨碌进坑里。他坐在地上,双手在身后划拉着往后退,他看清了,这一块一块的是烧焦的干尸。
红眼睛的狗盯着他,低吼着。
他想逃离这里,左手摸到一个滚烫的物件,他嗷的一嗓子喊出来,又捂住自己的嘴,摸到的是老祖爷的烟袋锅子。
他又想起巧英,四处翻找着巧英的尸身,他翻过一具,不是,这具尸体旁边有个黄铜铃铛,是二赖,他又接着翻,他点着数,一共点出40多个,这里没有巧英,袁犊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瘫倒在干尸之中,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地上,老祖爷没了,二赖也没了,甭管以前多烦他们,现在都没了。
痛苦,痛苦之后也有点庆幸,这里没有巧英,巧英还没死。
袁犊爬出土洼坑,往村口走去。
猎户家就在眼前,袁犊脚一崴,跌进一个土坑,土坑是新挖的,旁边的土堆还夹杂着枯黄的茅草。
袁犊茫然地站起来,这里又是一堆尸体。
有的裸露着上身,有的棉裤被褪到小腿,尸堆正中间,支棱着一只手,袁犊看着眼熟,连拉带挖的给拽了出来,先入眼的是碎花棉袄,再是被砸得稀碎的脸,脖子上挂着一个吊坠,那是袁犊他娘留给袁犊,袁犊又留给巧英的吊坠。
袁犊试着使身子站起来,使不上劲,他又尝试一次,还是失败,腿不中用了,一直在颤抖。他靠着尸堆,一点一点直起身子,嘴里的牙齿在打颤,臃肿的棉裤扯着他的步子,他再一次栽倒,他抚摸着那个被鬼子砸得稀烂的面庞,攥紧那灰蒙蒙绀色的手,拥进自己的胸膛。
“巧英,你咋躺这儿了,咱说好以后要一堆儿生活的。”
眼泪湿润了死人的手,又沾湿了活人的脸。
袁犊把吊坠从巧英身上拿下来,套回自己的脖子上,他爬出坑,爬向猎户的屋子,他记得那里,有一颗手榴弹。
5.
铃木一郎很是窝火,眼前这个新兵说什么也不肯杀人,看见尸体连枪都端不稳。
“平田君!”铃木一郎大声呵斥着,“连人都不敢杀,你还上什么战场!”
“长官,我不敢。”
“混蛋!”铃木一郎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弄女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敢?”
平田低着头,不敢回应。
铃木一郎刚想张嘴,一声怒吼从不远处传来,随后一个棒槌似的手榴弹落到他的面前。
“闪开!”铃木一郎推开平田就势卧倒。
十秒钟后,手榴弹没炸,铃木一郎抬起头,发现那颗手榴弹上的引线没拔。
远处的那个人倒在地上,铃木一郎没听见枪声,走过去发现那人已经昏死过去。
他命令新兵把那人绑起来,把手榴弹挂在了那人的胸前。
冷水浇下,那人清醒过来。
袁犊被绑在村祠堂的墙根底下,祠堂屋顶上挂着个膏药旗,下面站着一群鬼子兵,正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看,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跟一个小鬼子说话,边说边对袁犊指指点点。
袁犊注意到胸前挂着自己曾扔出去的手榴弹
“恁奶奶的,不说扔出去就炸么!”
那个小鬼子颤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十米外墙根底下的袁犊。
“小鬼子!俺日恁娘!”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袁犊一米外的墙上。墙面上留下个弹坑,像老头残缺的牙齿。
小鬼子又举起枪,其他鬼子都在看着祠堂空地上的光景。
袁犊闭上眼睛,脑袋里翻转着关于西沟村,巧英,老祖爷,袁二赖和乡亲们的记忆。
“俺做鬼也要弄死你们!”他大声呼喊着。
“咻啪!”子弹的声音从远至近,撕裂空间传进袁犊的耳朵里。
他睁开眼,鬼子的哨兵从房上跌落,紧接着又是一片枪声,随后是一阵激扬的号声。
一群身穿蓝灰色服装,手持大刀的人从墙外翻了进来,径直冲向鬼子,手起刀落,鬼子军官的头颅滚落一旁,翻转几圈,碰到磨盘才停下。
袁犊得救了。
6.
今年冬天的西沟村,显得特别空旷,西北风钻进村里,吹了个通透,现在住在村里的是八路军的一个连,袁犊走进连指挥部,这里曾经是老祖爷住的屋子。
“老乡,有啥事?”
“连长,恁八路在俺们村放着三只鸡,都在山上洞里圈着咧,恁派人跟俺去给牲口们赶回来。”
“老乡,真不好意思,我们这是战斗部队,行军不能带牲口。”
“那连长,恁说咋办,俺们村人都死绝嘞,俺一人可养不起咧。”
“这好办,我们住在村里不白住,临走时候给你一笔钱,老乡你就拿着这钱养那些牲口。”
“那恁三只鸡总得带走吧,那三只鸡都是好鸡,下蛋勤快着嘞。”
“都带不走,我做主了,都送给你了。”
袁犊眼巴巴地瞅着连长,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还有什么事,连长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
“老乡,还有啥事?”
“俺当时扔的手榴弹咋没炸?”
连长笑了下,从烟盒里抽出两枝香烟,递给袁犊一枝,帮他点上,“你引线没拉,咋能炸呢。”
“引线?啥引线?”
“就是手榴弹的木头把儿上的一根线,拉了它才能炸。”
袁犊挠挠头,跟连长对着坐,烟屁烫手才扔地上,扔完还在那坐着。
连长看着袁犊这个愣瓜就蔫了吧唧地在那里坐着,哭笑不得。
“老乡,你到底有啥事儿?你就在这一坐,耽误我们工作啊。”
“连长,俺想当八路,恁看行不?”
连长看着袁犊突然坚定起来的表情,再结合袁犊的经历,就懂了大半,站起身握住袁犊的手,拍着他的肩膀,“欢迎你,以后你就是我们同志了。”
袁犊轻轻点点头,点头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可这牲口咋办呢?总不能放养在村里吧。”
听到连长说这话,袁犊飞似地跑了出去。
连长追出门去,冲着袁犊的背影,“干嘛去!”
袁犊没回头,他大声地冲着身后的连长喊着。
“连长,让两个同志跟着俺,俺把牲口赶下来,杀了给同志们开开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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