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五月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日子流到农历四月底,村子就进入了满是绿意盎然的世界。庄前的秧苗已发棵分蘖,遮盖了田里的白水,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间或,微风拂过,绿色的碧痕翻卷天边,又从远处翻卷过来。野草,树木蓬发着生命的勃勃生机,把乡村的天空都染蓝了,白云更加洁白,与白鹭一道缓缓而飞,过街市一样的巡游着,又轻轻的揩拭着田野山峰似的。

这样的日子,抑或撞上梅雨季节,有时候的雨丝,有时候的豪雨,有时候的连阴雨,雨线雨点俱是清亮亮的,把整个原野洗成鲜亮亮的绿。

清亮的雨点、雨丝,满眼的鲜亮亮绿,这梅雨季的标配,雨后,那馥郁的禾香,泥土的芬芳,荷叶的清香,一起飘曳在乡村,猛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脾,让人有一种忍不住像那甩尾啃草的水牛来一声高哞的冲动。

开到茶蘼花事了。田野已不多见花朵,倒是院子里栀子花和端午槿已结满花苞。栀子的花苞状若纺锥,三五个聚会似的挂在叶子与枝干的交接处;端午槿呢,大多站在院墙边,比着个子似的长出院墙顶,每一枝节处聚满了微型南瓜样的花苞。雨水的滋养,栀子花苞已洇出白色花痕,端午槿的花苞正中也矇胧若诗地点出红唇。

我家的门前,曾经就有一株长势高大的栀子花,每年花朵奇多,花开之日,栀子花特有的浓郁香气氤氲了小半个村子。每到开花季节,母亲就叮嘱我们兄弟姐妹看紧了花朵。

但花朵于我们这些男孩并无多大吸引力,我们在意的是吃食的芳香。此时的乡村是较为清闲的,油菜籽已被木榨坊榨成香油,被母亲们精打细算成每一个日子的馨香;小麦粉的白面馒头和香油踏成的粉粑也逐渐麻木了味蕾,没有了当初的麦香。

数着日子,自然就计算起端午节的日期。端午节是乡村年后一个重大的节日,隐隐约约知道与屈原有关,而于我们就是能吃到香香的粽子和喷香的炒蚕豆。

裹粽子,用的是芦苇叶包裹,用苗草茎捆扎。这些村子边都没有。村庄里几个善解人意的劳力,从横埠河下游的小场圩打来了芦苇叶割来了苗草,家家户户都能分得一些。

我家人口多,母亲估计苇叶不够,就又带着我们去小场圩打苇叶割苗草。

在芦苇荡里,我们也与芦苇一样赤着白脚,神情认真地撇着芦苇叶;母亲在低洼处寻着苗草割着。虽说累,但那苇叶的清香和苗草汁的清气已让我们陶醉,那不远的端午节的美食更让我们心动。

分来的,和我们寻来的苇叶苗草,母亲就放在大铁锅煮起来,好让它们在裹粽子时不碎不断,有韧劲。

端午节在我们的期盼中,在母亲带我们郑重其事的把两束艾叶菖蒲插在门楣上到来了。我们奔跑在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插上了艾叶和菖蒲。艾叶菖蒲的香气,浸润着村庄,端端地昭示这日子就是一个充满芳香的节日一一端午。

开始裹粽子了,浸好的糯米沥干已放在木盆里,透着玉石一样的白,煮好的苇叶已被抹得抻抻朗朗的,两片一起的,交叉放在竹筛上,桌子放着已被煮成金黄色的苗草。不待人喊,周边的妇女就一齐围了过来帮忙裹粽子:先将两片苇叶拦腰窝成锥形,汤匙将米放入叶中,当中放入红枣再压实,苇叶绕过包紧,抽手将苗草横匝粽子,再竖扎一道,此时手嘴并用,口噙草头,手拉住草尾,但见她们头轻轻一扬,苗草已拉紧,一个四角凌尖的玲珑粽子就裹了出来。裹出来的粽子,五个一串连结起来。

母亲把一个硕大的饭甑子架在大铁锅上,层层叠叠码好粽子,注入水,就燃起巴柴猛火烧起来。不一会,糯米的米香,苇叶的清香,红枣的甜气,苗草的清气就组合成我们熟知的粽子香沁入肺腑。打开锅盖,就见暗青色的鼓囊囊的粽子站立在甑子里。

母亲没有让我们吃这一锅粽子,而是和姐姐计算起村子里每家的人口。此时,姐姐手中的篾篓里装满了洁白的栀子花朵,花朵沾着雨珠,一篓浓香直冲鼻腔。母亲和姐姐挨家挨户地分发着粽子和栀子花。母亲每到一家门边,总是笑吟吟的说着,做大粑,做小粑,大粑散隔壁,小粑自己吃。大伙先尝尝粽子的鲜!只见隔壁的大娘满面春风地迊出来,接过粽子和栀子花朵,一边性急也似的将栀子花别在自己和女儿的头发上以及儿子的纽扣眼上,一边不停地谢着,客气了,客气了!她那锅中的蚕豆仿佛应声似的毕毕剥剥地跳着。

我发现大娘院墙上的端午槿应时地开放了,硕大鲜红的花朵好一似这一群人的笑脸啊!

这一天的乡村分外热闹,家家户户快乐地裏粽子煮粽子,又穿梭般在村中互相走动着,平日里有过口角的人家,也在互相走拜中发出糯糯的笑声,这个日子里的芳香溶化了往日所有的不快不适。

而待我们回到家中,八仙桌上也摆上了三四家送来的粽子,还有炒得黄酥酥裂着嘴的蚕豆。不待两个时辰,桌子上就摆满了咸肉的,红豆的,绿豆的各式粽子,还有就是那纯白的白米粽子,而那家主妇仿佛歉意似的还捎来一小碗白糖,那时的白糖可金贵的呢!母亲发出号令,开吃吧!今日让你们好好杀馋,百手百粽,百粽百香!吃着那白米粽子粘着白糖,甜意就笑眯了我们的眼角扬起了我们的眉头。

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一幕幕的场景,那特有的芳香就从岁月深处氤氲出来,仍令人口舌生津。心中想着,岁月自是无情,但在乡村,日子似乎杂乱,却又像一首随性随性的音乐。那粽子的芳香就是那音乐中加强的音符。那浓郁的节日仿佛就是村庄恰如其分的标配,就如糯米苇叶苗草是粽子的标配一样,就如艾叶菖蒲是端午的标配一样,就如雨是梅雨季的标配一样,就如远行的人儿,乡愁的标配或是一道袅袅升起的炊烟或就是这五月的芳香一样,挥之不去,摇曳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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