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是沉郁的深黄色沙漠。
仿佛发出耀眼白光的黄色沙砾绵延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
沙丘大起大落,只有沙漠的腹地有白色的岩石。宽大而悲伤的岩面上均有羽毛似的纹路,岩石边缘锋利得可怕,岩面却光滑如镜,这使得它们映射出沙漠毫无杂质的湛蓝色天空,这使得岩石仿佛与天空熔为一体。
这里到处是纯白色的废墟,白色的塔或着房屋耸立,或尖或圆,或宽或窄;像是鸟喙,像是花瓶,像砖块,像眼睛……什么形状的 房屋都没有门,也没有楼梯;只有大小不一映射着蓝天的窗户;同样或方或圆,大小不一。既看得到教堂才有的椭圆型天窗,也有堡垒特有的那种谨慎的方形天窗……其实这片沙漠完全处在太阳内部;太阳从所有方向与角度射入,所以窗户也就安装在各种角度。
不论正午或深沉的黄昏,灼伤心灵的纯白日光从每个窗洞里穿过,在残缺的白色石壁上交叉折叠,微风吹来,日光薄而软得仿佛是褶皱繁多的纱巾。
这是一座没有任何居民的废墟之城。这里却有一位国王。
国王还是少年,他的红发柔软得像是夹杂了湖水的风。
他总是披挂着有繁琐装饰和晦涩象征符号的深红色斗篷。灰黑色羽翼从斗篷里延伸出来,它们会在无时无刻停止的风里发出身处森林似的扑簌声。
国王穿行在金色的国度里。
深红色的土砺之上什么都没有,土砺表面却有万物的影子;人的,走兽的,飞禽的,树的,花的,山丘的,河流的……而他就是统治着没有实体只有影子的王国的人。
他的侧脸美得如同沙漠本身,他的表情坚毅,神情迷惘。
“这里虽然没有一个人,但这无数的影子中间总会有一个人喜欢我,甚至是我的爱人。只是影子不会说话。”于是国王拔下自己的羽毛蘸着自己会随着风的方向变换色泽的鲜血绘画,赋予自己王国的子民们真实的样貌。他为自己国土的所有子民勾勒出轮廓;所有的人,所有的花,所有的飞蝶与流絮,所有的山野,所有的川河。
他不知道自己的恋人将会是什么,所以他什么都画。他从不着急。“当我画出来那个轮廓的时候,我立刻就会意识到,这就是我的爱人。”他说。
他画出云团变换不息的浅淡阴影,他涂抹出的深海边缘透明,内部却因深沉而无限接近乌黑。
他为死亡的枯树涂上暗红色的轮廓,他为熊熊燃烧的大火倾注最鲜艳的红色,他忙碌地一次次擦去重绘变换不息的水纹,他推算出岩石经年累月的风化然后无数次为纹理添加上微小的细纹和更加巨大的沟壑。
自从他孤单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每天都用自己的羽毛和血液画到天黑。
太阳坠落时会发出机器的轰鸣,四处射来高渺的白光仿佛在膜拜这里唯一的的国王,它们一边褪成血的朱红一边通过几千几万个窗投射在他的身上;他便仿佛披挂着荣耀的铠甲一般,处在不规则而辉煌的明暗里。
他手握权杖,带着骄傲的冠冕,在夕阳落山无法继续绘画后,他总会迈着时而像少年时而像英雄的步调走上这里最高最高,高于一切的塔楼。
白塔下是稀薄而如碎屑的零星白色建筑。这是他的废墟之城。勾勒了的阴影,未勾勒的阴影,轮廓干涸了的阴影,一切都在他下垂的睫毛下缓缓消失。他明显稀少的黑色羽翼在风中摇摇晃晃。
最后一丝血红的日光必定会照在他微微浮动的深红色袍子上。
夜色透明得如同清澈的湖泊,但随着时间推移,夜色终会变得乌黑黏重得仿佛死亡本身。
很久以前活着这么一位孤独的国王。他死于耗尽血液和失去了冬日御寒的羽毛。
国王死的时候血液般奔腾不息的夕阳从他掉落的冠冕上掠过,近得仿佛能把冠冕擦拭出划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