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想是不是也有千千万万如她一样的人?
她也是那千千万万的人中的一个?
自己有问题吗,问题在哪里?
1
黄玉把扎着马尾的皮筋轻轻拉下来,长发瞬间散开落到了腰际。扫了一眼车厢,乘客稀稀落落的,她按了按扶手上的“机关”,把椅背往后调了调,倚了上去。
高铁到杭州东站时,正好是深夜。
黄玉双手交叉抱着胳膊,把眼镜摘下,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闭了一会儿,又扭头往窗外看,她只辨得出黑暗里零落的灯光,像冬日的寒星那样,萦绕着蒙蒙雾气。
去博斯普鲁斯海峡前,黄玉就看到了躺在收件箱里的“聚会召集令”。黄玉大学时是和书为伴的,作为图书馆的“常住人口”,她的存在感是随口就能给同学说出哪一类的书在图书馆的哪一层哪一排书架。大学生活像张素色纸笺,熟悉的仅有几个女孩子,但昔日校园图景还是像一缕云烟在心里升起来,一别经年,分外想念。
“召集令”用的大红色的电子信纸,喜气洋洋的,最后一段赫然用“楷书”写着,“欢迎带家属哦”。
为了赴约,黄玉特意提前了一天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归来。
同学聚会地点是在一个大酒店里,一进酒店大堂,一展深浮雕屏风就映入眼帘,屏芯是幅富春山居图,黄玉用手摸摸,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木质触感从指肚处四散开。
“黄玉快进来啊,就差你了。”
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面热闹非凡,大家在互相介绍着带来的“另一半”,显而易见的赞叹和不易觉察的骄傲渲染得包间里春日盎然。桌上摆着席牌,带家属的一桌,带家属及孩子的一桌。
看来是没有“光棍桌”了,黄玉找了一圈位子后先把大衣挂在了衣架上,高领的鹅黄色毛衣裙衬出温柔的样子。
昔日的男同学们像是被蒸熟了的包子,膨胀了一圈,黄玉更对不上名字了。
怎么说呢,来之前心里还真有点忐忑,是自卑吧,最后一个未婚的闺蜜都结婚了。也不是自卑,为什么自卑呢,喜欢自己的工作,热爱自己业余鼓捣的事情,衷于悄悄践行的理想,她觉得自己充满了自如的力量,丰富又自由,像什么?像一只海鸥。黄玉觉得简直自恋起来了,还海鸥,也就是翅膀直愣愣的小鸭子。
黄玉28岁,还没谈过恋爱。回过头来想想,黄玉曾开玩笑似的分析说觉得自己就是初入大学看到那么多书,在那个海洋里“迷失”了,一头扎进去,脑子进水了。
大学时图书馆管理员大爷认识她,每个夜晚,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时,是黄玉“感性”大发的时候,
不想走,翻两页,还是不想走。
管理员大爷撵啊撵啊,撵久了就认识黄玉了。
毕业离校时去给大爷告别,帮大爷码了一个下午书架,黄玉记得那陈年的书香悠悠的。
饭桌上的吊灯华丽,映衬得房间里里富丽堂皇的,烘托得老同学们心情都有种隐隐的高涨,转着圈端着酒杯去敬酒。
这场景似曾相识。那是大学毕业散伙饭,黄玉坐在最里面,同系的男生端着啤酒给女生们一一告别,到黄玉这,绕过去了,邻座的女孩子拉住男生说,
“怎么对我们的黄玉视而不见呀?”
男生一脸尴尬,“不好意思啊,以为不是一个系的呢。”黄玉尴尬得满脸通红,笑着说没事没事。
对充满美好幻想又心思敏感的女孩子来说,这是打击自信的事情。
是有多么丑啊,黄玉一度赌气地想。
她那天就有点“醒悟”,以后要走出去多认识认识人。
黄玉读研究生时参加一个论坛,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才俊汇聚一堂。她熬了几个通宵,单讨论资料就写了厚厚一打。第一个晚上是破冰晚会。风尘仆仆赶到举办论坛的城市,放好行李,洗了脸,换上淡蓝色衬衫,穿上深蓝牛仔裤,梳起来马尾,赶到晚会地点一看,眼前女孩们洋装华服,在酒店柔和的灯光下,妆容精致,顾盼神飞。是自己走错地方了吗,黄玉退出来看看门口指示牌,没错,是这。那天的破冰晚会如火如荼,黄玉坐在灯光暗影里,喝了三大杯酸奶,左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旁观了一个晚上。
同学会上的气氛愈来愈高涨。桌上相聚,酒杯就成了表达感情的符号。
“感情深,一口闷”,
“我干了,你随意啊”,
“我随意,你干了哈”,
哄堂大笑。
觥筹交错,
你来我往。
酒过三巡,男同学耳根通红,女同学妆容晕染成了云彩。黄玉夹了一棵“上汤娃娃菜”,翡翠般的颜色,味道却有点咸了。
“房价真是疯了,”
“是疯了,又出来一个地王看到没?”
“你房子买哪了?”
“你姑娘去哪家幼儿园?”
“那个谁真是演技超烂啊!”
“那个谁离婚了,看到没?”
“哈哈哈……”
心领神会的笑在房间里炸开来,黄玉跑神了,觉得那笑声真像一个个小南瓜在酒店的地毯上滚来滚去,不对,像孩子玩的悠悠球,甩出去,拉回来,甩出去,拉回来。她也跟着笑起来。
“黄玉,你怎么还没对象?可要抓紧了,女人一过三十就不好找了。”猝不及防地,话题突然转移到了黄玉身上。
“错过好年纪,小心以后吃亏啊。”
黄玉嚼着的上汤娃娃菜早该咽下去了,她故意拖长咀嚼的时间,
嚼一下,
嚼一下,
不知回答什么。
每有一个人就黄玉单身至今的难题发表见解和意见,黄玉的心就像失去了平衡的小船,翻一下,翻一下,直到水漫过了船板,水没入了船舱,水呛到她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如果回答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有点懵懂肯定会被笑掉大牙吧。
“你啊,你太被动,你知道吗,这个时代一定要主动,被动意味着落后,你看你都落后到哪里去了。还不赶紧的!”老李有点恨铁不成钢地专门走到黄玉身边“耳提面命”。
“姑娘,别让读书害了你。”投资理财干得风生水起的同学语重心长地拍了一下黄玉的肩膀。
那一拍把黄玉拍得心情有点复杂,她想起来聚会召集令上的“欢迎带家属哦”的那个“哦”,现在看来那个“哦”分明像街角晃着的染着红头发的不良少年,少年截住一个小姑娘,透过遮住半个眼睛的炸毛刘海瞄一眼姑娘,笑从鼻子里蹦出来。
“你可别不当回事,你知道年龄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资源的减值,女性作为一种资源从二十五开始就呈抛物线状一直在减值。我公司有个老剩女,四十五了呀,现在电梯里大家碰到她都会互相递个眼神儿,简直像看“明星”一样啊,你还别说,越看越觉得真是骨骼惊奇!”做了销售经理的同学的一番话把这个话题引向了高潮,大家七嘴八舌,对这个四十五岁的例子产生浓厚兴趣:
“快说说,说说,哪里骨骼惊奇了?”
黄玉趁着大家注意力的转移赶忙起身去了洗手间。“我比你大一岁,我孩子今年6岁了。听姐姐一句,趁还有竞争力,你要擒住一个人。”洗手间里碰到的女同学一边补妆一边关心着黄玉,细腻的香粉从粉扑上逃离,飘进了大理石的洗手台上。黄玉看到了那粉末逆着灯光飘舞的样子。
黄玉想着这是无处可逃了。
她也相信这是真的关心。只是,擒这个字太暴力了,青春哪是猎场啊。
……
2
杯盘狼藉,聚会终于结束了。
黄玉走出酒店时又看到了那幅木雕的富春山居图。她想起她的满屋子的木雕,尤其是去博斯普鲁斯海峡前刚完工的那只布谷鸟。
布谷鸟飞走了吗?
黄玉忽然好希望她雕刻的动物都能成活,扑闪扑闪飞走了,该多好。
天有点晚了,本来要打出租车,黄玉转念去乘公交车。
感觉以往的轻盈一下都被吹走了,身体里被灌进了一些铅似的,黄玉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沉沉地望向窗外。这种视角下的城市夜晚有种疏离感,人像是在城市喧嚣空间外穿行,穿过道旁树,穿过临街小店,穿过夜晚里的独行人。
“别让读书害了你。”
好如雷贯耳啊。黄玉想辩解来着,关于这个问题她能扯篇文章出来。可是,同学是真的关心自己,她变成了一个三缄其口的小绵羊。
黄玉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审判”。
是不是有点觉醒了,也不是,如果重新来过,走过的每一段路她都不后悔。
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城堡在往下哗哗地剥落东西,她忽然说不清道不明地感到彷徨。
她感觉一向无限广袤的生活理想,忽然被挤得空间狭小。
是什么偷袭了那无限广袤的理想,她也说不清。
她感觉干净美好的爱情理想,忽然不能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了。
她在想是不是也有千千万万如她一样的人?
她也是那千千万万的人中的一个?
自己有问题吗,问题在哪里?
自己是这方面晚熟吗?
自己是远离了生活本身吗?
黄玉感觉到自己的画风已经不对劲了。
自诩的厚重和丰润貌似贫瘠起来,内心里那个独立的小人儿在和彷徨的小人儿打架。
她自己忽然间摸到了时光,并被时光这个妖怪吓了一下。
女生的年龄是妖怪吗?
会一点一点吃掉青春的气息吗?
她为什么从来没意识到年龄这个妖怪呢?
黄玉脑子里飞满了问号,那些问号在脑海中撞击、升腾。
终于拍出惊涛骇浪。
冲破了她的堤坝。
工作游刃有余,生活自如欢乐,精神丰沛自由,做个喜欢的专题简直会笔尖生风、酣畅淋漓,她好像无所不能,抱着一箩筐一箩筐的能量。
可是这会儿,她触摸到了自己的渺小、真实和庸俗。她想,如果科学家能研究出一种发明,这种发明能让人不迷失、不彷徨。那么这种东西可以获得诺贝尔奖啊。
入夜了的公交车稳稳当当,停下,开走,停下,开走,冬日的夜晚分外寂寥,车外凛冽的空气使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白色水汽。
来聚会之前的海峡游历真是惊险。
胆小,怕麻烦,黄玉一个人出远门都是要跟团的。在做完一个阶段的工作后,她给自己放了个假,跟着团去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站在轮渡上,黄玉看到了海峡两岸的欧亚大陆,简直像看到地理书上蔚蓝色的地球,海水浩浩荡荡,土地广袤无垠,震撼得她眼泪直流。就在看海峡的那个晚上,一场爆炸袭击毫无征兆地发生在离她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所有人惊慌失措,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那一刻,黄玉想到客死他乡这几个字。巨大的恐惧袭上她,她想给父亲母亲打电话,但是不行,他们一急血压升高了怎么办。她想起自己的书稿还在电脑里躺着,电脑的密码只有她知道,难道就这样永远躺在电脑里了?她想到自己实践着的青春,红色的、绿色的、她总觉还未开始的色彩斑斓的青春,她想到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她想到还没去北极圈看绿色的极光,她想到再也看不到阳光里的绿色树叶和雨水中的屋檐了,她忽然好想念那些平凡生活中的安宁和晃荡……
所幸,最后平安无事。经历了这件事的黄玉好像强大了,死亡一下子离得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迫使人要在极短的时间里思考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最宝贵的事情、最令自己快乐的事情。
这遭遇像一个伟大的隐喻。
同学聚会也像是一个隐喻。
隐喻套着隐喻,碰撞出鸡毛的味道来。
昨天还如此达观,好像一下子就通了天地大美和万物神性。这一刻却因为疏忽了年龄、没有谈恋爱而彷徨。
生活的真实感袭来,像刀削面一片一片落到滚烫的热锅里,溅起的沸水一点一点都落到了毫无保护的身上,令人猝不及防,却又无可厚非。
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的成长轨迹,那么,自己为什么28年还没成长完成?
她想到一个字,蠢。
蠢是什么,是慢腾腾的虫子在土壤里拱着,拱着,就是拱不出来,想到这,黄玉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虫子。
你们和我聊聊爱情也好。
黄玉有点怨念。
毕业工作都4年了,你干嘛去了?
黄玉忽然责备起自己。
可是她又不忍心责备自己。
去博斯普鲁斯海峡前的连续两个月的周末,黄玉背着电脑往偏远的村庄跑。村庄寂寥,只有几条土狗在来来回回地串走,须发全白的老人窝蹲在墙角,端着簸箕在搓玉米,机械化时代,贫穷的老农民依然依靠着一双瘦骨嶙峋裂满口子的手去劳作。黄玉蹲下来,边搓玉米边和老人聊天,老人说,
“孩子,你写这干啥,有谁看,有用吗?”
黄玉说,
“不一定有用,但要真说起来,啥有用?啥没用?没人说得清楚,你说是不,大爷。”
黄玉垂着眼帘,自言自语,老人目光呆滞。
日头西斜,一簸箕玉米粒黄灿灿的。
思索苦吗?也苦,常常把一篇稿子改到深夜,那些人是土地上沉重的呼吸,文字上不能有一丝轻浮,她像熬排骨汤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撇除掉渣滓和杂质,呈现其本来的面貌。
战战兢兢地换客厅的灯,毕业工作4年换了5次灯了,逢着刮风下雨天,总是亮着客厅的灯睡觉,灯不眠不休地,就总是生病。黄玉踮起脚尖,一手拿手电,一手拧灯罩,颤颤抖抖,想象着睡着的电流会像狮子一样突然醒来吃掉自己。
黄玉用手擦擦玻璃上的水汽,公交车外的万家灯火好温馨。
手机震了一下,是天气预报的定时推送,说寒流来了,南方城市大面积降雪。
黄玉像猛然看到一个期盼已久的消息,
深夜湖上看大雪。
张岱的那篇湖心亭看雪是自己的最爱。
湖上,深夜,大雪,炉火,扁舟。
一个人。
黄玉兴奋起来,马上拿出手机订高铁票,取消,再订,终于订上了靠窗的座位。
3
深夜,列车抵达了杭州东站,黄玉站在凌晨的车站里,冷得嘴唇发紫,身体发抖。
夜来天欲雪,真是好极了。
黄玉在湖边的南山路下了出租车,仰起脸才发现,天无声无息地落起了小雨,她的期待又急迫了一些,雨肯定是为大雪打头阵呢。
深夜的湖真的入睡了,灯光黯淡,三面的山显得黑黢黢的。黄玉在苏堤上走,感觉像走在云彩里。深夜里繁闹都归于沉寂了,她有点害怕。她像是成功冒了一次险,感到自我有了一点升华。她站在断桥上,想象着环山湖面被大雪覆盖的样子,她感到自己真是天地间一粒小小的人儿,她仿佛听到了簌簌的声响,像南方冬季里垂死不掉落的树叶在风中摇曳,像湖水里晚睡的鱼在悄悄说着知心话,这声响真辽远,真像是穿越了千万年来到的。她感到内心受到了莫大的慰藉,她觉得千万人的忧愁和欢乐忽然和自己没有了关联。她想起《湖心亭看雪》那句里“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句话真好,本无所欲求,却刚好相逢啊。
雨却像是从昏昏欲睡中突然清醒了似的,忽然下紧了。湖边的石板路上的地灯氤氲着雨烟,真像是下着沸腾的雨啊。黄玉的头发很快就被冰冷的雨水凝结到一起了。她的眼镜被雨珠占领了,世界一片模糊。她急忙躲到一株大树下避雨,雨水还是执着地从树叶上滚下来,浇在了头上。她的牙齿在打架,冻得直搓手,通红的鼻尖没有了知觉。
她大脑里的诗意畅想忽然都没有了,她感到这际遇的转换如此突然,突然得没有任何机会喘息,她的大衣已经喝饱了雨水,沉重地坠在身上。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这个寒冷冬季的雨夜里,置身于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的雨夜里,她赶紧跑到近处的便利店去买雨伞和热饮。凌晨两点了,便利店的收银员在打瞌睡,黄玉拿了一杯热饮和一把雨伞,去付钱。
在包里摸了三遍,是空的。
完了,钱包和手机都没有了。
银行卡,信用卡,身份证,交通卡,护照,现金,钥匙,手机,统统没有了。
黄玉感觉到脑袋轰然炸开了。她不敢相信。她把包里所有的东西倒出来,只有一包纸巾,一个小本,一支笔。
刚才有几个混混儿模样的人从她身边一哄走了过去,没想到钱包和手机就这样被顺手牵羊了。
收银员不瞌睡了,她同情地看着黄玉。
西湖边上的酒吧打烊了。鱼贯而出的年轻人醉醺醺地东倒西歪。
有人在朝着湖水呕吐。
黄玉一下子受不了了,
深夜湖上看大雪,
身无分文流落冬夜街头,
隐喻套着隐喻,
撞击出盐焗落汤鸡的味道来。
在警察的帮助下,黄玉后半夜坐上了回程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