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的冬天不太冷:一个叫离子的姑娘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没有用它寻找到光明,而是踩到了一坨狗屎。

一个新网友加我了。

在我即将离开厦门的前一夜。她说她叫离子。这让我想到了很多。比如离离原上草,正离子负离子,等离子彩电,一个叫离子的日本女孩。我说我叫小野。她觉得我的名字很有意思。很亲和,很野性,有些乡土味,又有些国际范,而且和我一样,似乎也让她想起了一个叫小野的日本男孩。

我想这就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在这样一个夜晚,我心无所依,感觉全世界都把我抛弃。而离子却来了,不声不响地,润物细无声。

离别是伤感,离别是虚无。曾经熟悉的城市,曾经熟悉的家,曾经熟悉的人,曾经熟悉的事,即将远去,都将不再熟悉。

离别是回忆,离别是告白。往昔的日子,过往的经历,发生的故事,远去的背影,逝去的生命,所有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离别是求索,离别是奋斗。过去做错的,没有把握住机会的,已经失去的,不会再回来的,不管上天怎么安排,相信都会重来。

今夜无心睡眠,只为离别。

我总以为离别前是忙碌的。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有很多人要去告别。

可我屋里屋外,似乎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整理,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和几本邹巴巴的书,其他看起来都可以当垃圾一样扔掉。

人不喜欢垃圾,因为垃圾既脏又乱且臭。但人天天都在制造,每时每刻,以至于世界快要被垃圾淹没。也许有一天,人也就成了垃圾,被肆意丢弃。

我似乎也没有什么人需要特别去告别。岚子已经走了,洋子不知道在干什么。自从上次一起送别岚子,我们就没有再联系了。

我不喜欢告别。有些英雄气短,婆婆妈妈,小肚鸡肠。

可是对于洋子,我应该和她告别。即使那天上天捉弄,干柴烈火没有烧起来,我也不能不说一声就走了。这很不礼貌,很没有男子气概。

可我不知道见了她又该说什么,或许她都不想见我。一个不懂得珍惜的人,见了又有什么用。也许相见不如怀念,与其见了无言以对,不如干脆不见。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跑路了,顶天立地,光明正大,确实是个男子汉。但灰溜溜地来,灰溜溜地走,也未尝不是一种因果。

时间过得好慢。它有时候快得吓人,一睁眼一闭眼,一天就过去了。有时候却度日如年,像蜗牛赛跑,一如今夜。

人类发明了时钟,但最终还是被时钟牵着鼻子走。我多想调快那指针,可天上月儿还在,太阳还没出来。星星眨巴眨巴,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像个傻子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仿佛走着走着,天就亮了。可屋里太小了,来回就那么几步路,走得急了,还有可能撞到墙,头破血流。

有几次差点就撞上,我恼羞成怒地踢了几脚。虽然我不看风水,风水也不认识我,但出门带着血光之灾,还是很晦气。

好在有人发明了电脑和互联网,不难像我这样,不爱逛街,不爱玩乐,不看电视,没有女人,没有钱的家伙,就只好打着手枪,精尽人亡,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夜晚。

所以离子救了我,否则我他妈的就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我对离子说,谢谢她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离子表示很不懂,她第一次遇上我这种套路,完全不按常理,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我说我从来不玩套路,水太深,我腿短,一进去就会被淹死。离子还是不太能接受,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一般人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孩子,往往也只是说些“我好像认识你”或者“我们俩在哪见过”之类的蹩脚套话,绝不会做出类似我这样的举动。

我理解离子。她加我仅仅只是因为无聊,正如我加她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我们目标一致,初衷相同。可我一下子说得太沉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离子没想过要去救人,特别是救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的人。

我也不会去救这样的人。糊里糊涂地被别人当成恩人,就跟出门脚踩到狗屎一样,总没好事。可那一瞬间我确实有感而发,而不是因为离子长得好看,我想泡她。

泡一个妹子不容易,特别是一个漂亮的妹子。英雄救美式的招数,如李小龙的拳脚,对于俘获芳心,确实有一套,又快又准又狠。

可是离子是美是丑,我不知道。我肯定的一点是,我不是英雄,我不会救美。

所以我对离子说,总有一些时刻,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可以理解为误打误撞,但绝不是鸡同鸭讲。

离子给了我一个铁锤,并且郑重声明,我是不是鸭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绝对不是鸡。

我痛哭流涕,同样郑重声明,她绝对不是鸡,我也绝对不是鸭,我们都是人。

接着离子问我是哪人。我说我人在厦门。离子听说厦门很美,像个花园,找时间一定要去。我说是可以来看看,我也觉得很美。

离子对我不满意,因为我没有说热烈欢迎,也没有说要给她做导游,包吃包住包玩。我汗流浃背地回应说,我怕她觉得我居心不良。

离子不屑地鄙夷,她好怕怕,但还是热切地想要体验一把什么是居心不良,她长这么大,还没被这样对待过。

真的假的。

若果真如此,那离子太幸福了。她的世界竟然如此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丝雾霭,澄清纯净,仿佛喜马拉雅山上流淌的水。

是什么让她如此幸福?世界上有这样幸福的人?这种幸福能维持多久?

我的世界灰暗,如乌云遮住了天空,光明透过狭小的缝隙,若有若无地显现。我看见太多的居心不良,尔虞我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以至于人活着似乎就该这样,如果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仿佛火车脱离了轨道,弄得劳民伤财,家毁人亡。

我认为离子在说大话,我不是科学家,但是个怀疑论者。

离子说她讨厌科学,因为她总学不会数理化,所以害怕走遍天下。我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我数理化也不好,但走遍天下,靠得是脚,又不是数理化。

离子问我那现在都走到哪了。我心里估摸着,世界这么大,好像也没去过哪,说出来有些丢人现眼。但不说又不对,只好回了句,才刚上路。

离子哈哈大笑,嘲讽我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没有三分三,就敢上梁山。这下露馅了吧。还教育我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退步,做人要厚道。

我恨得牙痒痒,真想把她抓过来,脱光裤子打一顿。

但离子说得对。大道理谁都懂,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嘴巴说干了喝点水还能接着再说,脚走起泡了那就不是歇一会就能再走。而且说在哪里都可以说,走却不是哪里都可以走。

所以人总是说得多做得少。人与人之间,比得也是谁说得更多,谁做得更少。说得多的花言巧语,巧舌如簧,骗了这个骗那个。做得少的,颐指气使,声色犬马,不是喝酒就是吃肉。

我也想要说得更多,做的更少。当一个天下第一号大骗子,天天喝酒,天天吃肉。可我连离子都骗不了,还被她取笑。至于喝酒吃肉,我天天都想,却总忘了,所以老是饿着。

我想我应该面对现实,做一个傻子,少说话,多做事。

离子看我半天没说话,抖了我一下,安慰我说,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我真得好想哭,可嘴里不屈不挠,揶揄着说,我现在只想让她哭。

离子勾引我,让我放马过去。我看了下肩膀,并没有长出翅膀,只好寄希望于有一天,这梦想能实现。

离子觉得这梦想并不遥远,也许很快就能实现。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说过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不相信一见钟情,自然也就不相信这虚拟的世界。虚拟之所以虚拟,就是为了逃避现实。假如虚拟成了现实,那就是现实背叛了世界。

离子说,面对未来,我们悲观,因为无法预料。但活在当下,必须乐观,因为它就在你脚下。不过,这不是她说的,是她妈妈跟她说的。

我问她那她现在乐观吗,离子说不知道,也许乐观多一点。

我想这不是乐观,而是随遇而安。乐观是向上,是永不止步的前进。它没有退路,没有终点。随遇而安是平稳的,上上下下,断断续续,曲曲折折。

一个人也许不可能一生乐观,但可以一生随遇而安。两者之外,当然还有更多的不安。

离子也有不安,她似乎有些厌倦了现在的自己,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人的欲念真的是波谲云诡,变化莫测。我以为离子是温室的花朵,天天都有阳光和雨露去浇灌,她一天天茁壮成长,花开得满园芬芳,醉人心魂。

可她觉得这很没意思。除了阳光和雨露,这广阔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乌云,比如闪电。它们也很美,却只在窗外。

她想走出窗外,在乌云下放肆地奔跑,在闪电划过长空时,独自在空旷的荒原里默默祈祷。她不要成为那芬芳的花,因为开得再美,也要凋谢。她要做那原上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到底要做花还是做草。有的人原本是花,却想要随便做草。有的人原本是草,却努力幻化成花。花花草草,草草花花,问世间花草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我不是鱼,不知鱼之乐。鱼不是我,不知我之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我问离子她那里可有酒,要不要一醉方休。

离子说我来了就知道。至于要不要一醉方休,她从小到大还没醉过,确实很想醉一回,就看我肚子里有没有墨水。

我不明白,墨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它竟然可以喝醉一个女孩,为所欲为。我已经不用钢笔很多年,毛笔更是摸也没摸过,肚子里有没有墨水,我内心忐忑,双眼迷离。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也写过几首诗。有一首是这么写的——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没有用它寻找到光明,而是踩到了一坨狗屎。

我问离子这诗写得怎么样,我算不算个诗人。离子嗤之以鼻,她觉得这也能叫诗,简直就是一坨狗屎。

可是这诗的名字就叫一坨狗屎,乡下一到晚上总是黑乎乎的,灯光暗沉暗沉,走出屋外,基本上两眼一摸黑。而狗又特别多,每家每户都有,因此踩到狗屎再正常不过。

我告诉离子,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才十岁,离子这才缓过神来,说我肚里还算有点墨水,勉强可以当个诗人。

我曾经努力地想当个诗人。找一间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总也找不到。

它们要么太贵,要么在遥远的荒岛。我的钱总是不多,可以买几块木头,但买不了海边的房子。我也不会漂流,像鲁滨逊一样。

到了城市之后,黑夜如白昼,不需要寻找,处处是光明。即使得了夜盲症,也不用担心。因为不会踩到狗屎,只会撞上了不起的胸器。

所以时常要嚎叫,愤怒地嚎叫。就像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可我叫不出来,喉咙像卡了壳,即使心底狂风怒吼,一到嘴边,还是余音袅袅,如鸟兽散去。

很显然,我当不了诗人。诗人死了,就像尼采当初说上帝一样。

但上帝不是真死,它是死是活,没人知道。而有几个诗人确实死了,年纪轻轻,才华横溢。他们死得明不明白,只有天知地知他们自己知,世人除了无端地猜测,狗血的八卦,也只能扼腕叹息。诗人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这又何苦了。

我还不想死,我还看不破这红尘。也许哪一天,下笔也能惊天地泣鬼神,那或许步他们后尘,也算不枉此生。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好好地活,毕竟大千世界,我本俗人。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离子说我太复杂,要看穿我还不简单,脱光了,还有什么看不穿。

我讶然于她的胆大妄为,也许也要有一天把她脱个精光,才能把她彻底看穿。

离子说她在上海等我,她会每天站在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塔顶,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我说我有恐高症,站得太高,风太大,瘆得慌,不如就在外滩。我还跟她说不用等太久,在不久的明天,也许就是明天,我可能就会去上海。

离子说她不搞一夜情,我说我也不搞,只是相见恨晚。

离子没说什么,她走了,留下一个淡淡的虚影。

我原以为我们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可以彻夜长谈,却不曾想故事刚发生,就已说完。

我觉得这不是一场梦,冗长的聊天记录,白纸黑字,有我也有她。我们刚刚说过的话,一幕幕,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心里甚至在呐喊,离子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我的手臂虚张,仿佛离子就在不远处。可不远处是冰冷的墙和窗,离子不可能穿墙而来。

我无奈地躺在床上,回忆这叫离子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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