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同学间自然有着亲疏远近的分别,但那只是课后在属于非正式的小范围内成立。明面上大家都是同学,除了天生的相貌的丑俊、个头的高矮和男女的性别差异之外,每个人只接受学习成绩和在班级所担负的职务的不同所事实上建立起来的等级秩序。除此之外,任何两个人之间的交往都应是公开的、透明的,符合约定俗成的规则和伦理,能够经得起舆论和周围人的监督检验;否则,就被视为另类,极端情况下会被排挤出固定的圈子,任其自生自灭。
坐在一起的好处,是可以在类似官方的外部权威的认可和规定下,营造专属于两个人的私密空间,可以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对话和动作,不需要担心被别的同学怀疑,在看似普通实则微妙的互动中,传递和分享一些只有在近距离才能感觉和体会的信息。
高新刚和班花的交往,除了每天早自习收取全班同学作业本时的合作和一本正经的应答外,难得再有对话和嬉笑的机会;课余的时间既不能彼此串门,也不能相约着看电影或到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场合,而且很有限的几次在课后办班级黑板报的时间,班花都有意地拉了一个女同学做电灯泡,眼睁睁地使高新刚认为的大好机会轻易地泡了汤。他从未向班花表白过,因而他也从未觉得太丢面子,可心底的遗憾是妥妥地坐实了。多年以后,当《同桌的你》唱红大学校园的时候,高新刚能回忆起的只有一点点的遗憾和惆怅。
有道是:好一幅渔樵唱晚,好一幅士林田园;家国志山河共挽,儿女情生死两难;任凭那,早登科,意得心满;还笑他,迟暮间,遗恨连连;一切都是枉然。
高新刚常常自嘲“生无可恋”。
理想在他的心目中,从他被调剂到那所大学和读了他满心不情愿的专业以后就破灭了。时至今日,大学的同班同学中不止一个都已经当上了局长,按常理,可能已升无可升,到了一个瓶颈。况且,在他的政治抱负和职业生涯规划的狭隘度量中,局级只是入门级别,离他心目中经邦济世、拯救黎民于水火的青史留名级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而如今,别说是局级,就是科级,对于他而言,也是一个庙堂,一个山野,可望而不可及,他早已是体制之外的人。
“学而优则仕”,孔夫子延续千年的教化,落到高新刚的身上,成了不折不扣的讽刺和鞭笞,反衬出他的失败和不入流。
官场的失意未必一定要情场得意。生活的戏剧并不遵循既定的套路。
爱情的花往往是在不经意间萌芽,在时光的流逝中悄悄地抽丝,在朦胧中含苞,在若即若离中散发着氤氲神秘的气息,在如饥似渴中怒放,在暴风骤雨中枯萎、凋落。
初恋的无疾而终,让高新刚多多少少有些遗憾。高中课程的紧张和同学之间的竞争,让他无暇顾及感情的内在需要。柔弱而敏感的心扉不仅被紧紧地封闭着,还用更多的貌似不经意和随机的伪装严密地包裹起来。眼神里的光彩不但因为镜片的增厚而被遮蔽,更是由于心灵中的火苗已经被刻意地调得黯淡、稀微。
路在何方?少年人一次次在心里追问,追问谁呢?是天?是地?是狐仙还是灶王爷?是佛祖还是安拉?老师没有给过答案,课本上也没有注明,甚至连这到底是个什么问题也没有定义。在“我”之外的是什么?是世界。这个世界从何而来?从虚空中来。诸如此类的哲学问题时不时地在高新刚沉思而安静的岁月中冒出头来,搅乱他的思绪,弄糟他的兴致。
他喜欢凡事都搞清最终的目的,将整个事情的图景摆在眼前,一览无余。当然,能预见到未来的结局和可能的冲突最好,至少也要对风险做出起码的估计。经验在他的词典中越来越占据靠前的位置。而经验不是能从灌输式的教学中轻易就获得的,甚至再严格的传授,无论师傅多么高明,弟子如果不用心,一切也是白费功夫。高举经验的大旗,很可能问题得以迎刃而解,但也可能陷入误区,怀抱先入之见,习惯性地面对新问题,就像你手里有一把锤子,到处去找要钉进木板里的钉子,即使遇到了一颗螺丝钉,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敲进去,而不管以后你还拔不拔得出来。
年轻的时候,有的是精力和热情,缺的是经验和耐心。高新刚的生命中最终证明了不缺耐心,不缺被称为恒心和毅力的气质。只要是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事实证明后来的结果也符合或者接近早期的预想,哪怕起初那微小的念头只是半明半暗地隐藏在潜意识之中。弗洛伊德的学说,高新刚曾经抽出专门的时间在大学的图书馆研读过,《梦的解析》他还通读过不止一遍。各种术语和论断,对于他这种并不认真做学问的人而言,只不过是从概念到概念的脑海游历,与身边的人、自己的事一点儿也扯不上关系。就算是与某个女同学的聊天讨论中,她所描述的自己的梦境与书中所分析和例举的症状相同,高新刚也不会多心地去联想,更不会逞能式地去求证女同学的心理状态和对他可能的暗示意味。他不想利用自己比别人知道的多的优势去为自己谋取好处,更不会心安理得地去占女同学的便宜,他从心里鄙视那样的念头。
如果说高新刚比同龄人成熟也不尽然。他很想去创立某个学说,发明某种理论,让众多的人们跟随,一呼百应;他也很怕遭遇到众叛亲离、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晚景。看过太多的人物传记后,他对人生的道路选择和最终的宿命感觉到越来越没有把握。从立志到成功从来没有“点到点”的直接路径,大概率的事件都呈现网络状的分形构造,由一次次在分支节点上的随机选择,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的概率叠加而形成。作为人,谁能有那样的能力提前做出预言呢?所以,他认为,预言家们赖以站立的基础从理论上就很不牢靠,由此对形形色色的现象所做的权威预测他就很少当真,对千奇百怪的专家言论他也不予置评;与别人打口水仗纯粹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他不想和人争论,他认为与人争论既有伤和谐又浪费气力,后果还不好掌握,无聊且无趣。新疆人也不屑于争吵,往往几句话对不上茬口就挥动拳脚,严重的时候就拔刀相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见到血光不罢手。“不争论”成为了高新刚的生活信条。
在北京和天津等地方的人们,发生口角或为琐事争吵理论时,尽管调门很高,言辞激烈,极尽挖苦贬损之能事,发泄谩骂甚至侮辱的对象,上可追溯对方的十八代祖宗,下可延及对方可能并不在世的子孙,却很少以动口开始,以动手收场;往往是在围观人群的旁观和起哄下,在争吵双方心有不甘、悻悻然的表情下,卷旗收兵;大多数时候的剧情,是其中貌似有点吃亏的一方,在昂昂然撤走之际,扭头撂下一句“你等着,下次如何如何”的狠话。下一次,如果真有下一次的话,照样是同样的桥段,同样的套路;只不过,不同的服装,不同的地点,不同的面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