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先生两年多,昨日该是第一次喝这么多。喝到糊涂里揣明白,明白里揣糊涂。可可爱爱的。一点不恼人,酒气醺醺,说话半梦半醒。
1
“老婆,你没有来接我,你不爱我了。”
“我在楼下车里睡了半个小时,你都不来看我。”
“你不爱我了。”
你不爱我了……
很委屈地嘟囔着,嘟囔着……
2
我见过喝醉酒的人。有放声大哭的,有放声歌唱的,有骂骂咧咧说生活艰辛的,有絮絮叨叨像婆子的,有迷迷糊糊蒙头大睡的……
但是,你见过没有,我家这个,嘿!喝醉了使劲背诗的。
“老婆,我要听李白的《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老婆,我要听《观沧海》,曹操的《观沧海》,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极其慷慨激昂……“不对,中间还有,老婆,中间少了什么?”
我看着他闭着眼睛,一脸要建功立业的样子,狂笑。还是正经回答他:“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接着听他恍然大悟地说:“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婆,我要听夏完淳的诗!夏完淳。”
“好,那我们开始背《别云间》。”我觉得他可爱,情不自禁坐了下来。
他露出为难的神情,蹙着眉说:“唔……我不会《别云间》,我会《别董大》……”
“哦~那我教你。三年羁旅客,背。”
“三年羁旅客。”他很听话地跟着我背。
“今日又南冠。”我继续。
“今日又南冠。”他很乖。
“无限河山泪,背。”
“无限河山泪。”他今儿这么听话,我不习惯。
“谁言天地宽,背。”
“谁言天地宽。”他一点不糊涂。
“好,连着背一遍。”
“谁言天地宽。”他只是背了这一句。
还是有点糊涂的。
3
“老婆,我要背《岳阳楼记》。”
“好的。你背吧。”
“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他竟然在喝醉的时候把序言全部背了出来。
佩服佩服!
“咦,老婆,有《黄鹤楼记》吗?”
“好像没有。”我认真想了一下。至少印象里面没有。
“那……有《狼山记》吗?”
“没有。”我有点想笑了。
“那有没有《秦灶新村记》?我家住在秦灶新村。”他说得很认真。
“没有。”我开始狂笑,继续揶揄一个喝醉的人,“那就请先生你写一篇吧。”
“我写了的。”他一本正经,不像在骗我。
“哦?你说来听听。”我来了兴趣。
接着,他真的开始叽里呱啦说起来,之乎者也,叽里咕噜……虽然,我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而,我认真分辨了的。
真没听懂。
4
“老婆,你知道顾炎武的诗吗?”
“不知道。”我想了想,接着说,“但我知道他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慷慨激昂地重复。接着,郑重其事地和我说:“不止匹夫有责,匹女也有责。”
他认真的小肥脸,说出来有点滑稽。但苦口婆心的样子,又惹人敬重。
“好的,我记住了。”我郑重地点点头。
“但是!顾炎武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又开始说历史了。不过,我倒想听听看。完全不顾他是个喝得频倒的人。
“还有东林党,全部都是无知书生,坏了大明啊。坏了大明啊。”他表现出很惋惜的样子,摇了摇头,沉默了。
似乎是睡着了……
然而!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恨啊,可恨啊!”他连连慨叹。
我大概可以从神情中,明白他深深的叹息。
“现在啊,多少人,多少人啊,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
“多少人啊,犹唱后庭花。”
犹唱后庭花……
他呢喃着,不停呢喃,我忽然,有些酸楚。
5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亲射虎,看孙郎。”他闭着眼睛,继续背词。
“错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我忍住笑纠正。
“会挽雕弓如满月,亲射虎,看孙郎。”他又认真背了一遍。
“西北望,射天狼。”我笑。
“会挽雕弓如满月,亲射虎,看孙郎。”他又来了。
“不对不对。西北望,射天狼。”我竟然跟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较劲。
“不背了不背了。”他不耐烦地摇摇头,似乎不满于我的严厉。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我重复,嘿,我跟一个喝酒的人较上劲了。
他顿了一会儿,好像把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儿,也不看我,“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嗯……他背出来了。
我满足地大笑。
这个人喝醉了,有点不满,有点小情绪:你好烦呀。但他还是屈服了,带点傲娇的不屑,眯着眼说:“西北望,射天狼。”
6
“老婆,你知道汉朝第一代皇帝吗?”
“刘邦。”
“对啦。”他很开心。“然后是谁?”
“汉惠帝刘盈。”我已经习惯了和一个醉了的人谈话。
“对啦。之后呢?”显然他很开心,估计是感慨于我的进步,这么久,终于有点近朱者赤了。
“汉文帝。”我笑着说出来,竟然有点小得意。在一个喝醉的人面前班门弄斧,现在想想真是无地自容。
“对啦对啦。”他完全不顾我小家子气的得意。
接着,他从文景之治开始讲起,分分合合,唾沫星子乱飞,眉飞色舞,就是不睁眼,似乎是轻而易举地、不费吹灰之力地,讲到了最后一任皇帝溥仪。
千百年,在一个醉酒的人口中,跌宕起伏,又波澜不惊地,一年一年过去。
他的妻子,在旁边认认真真听着,觉得这个人真是可可爱爱,又痴痴呆呆的。傻乎乎,又说得出令人怅惘的话。是个老成持重的小孩子,是个稚气未脱的糟老头儿。
7
“现在轮到我考你了。”我应该是傻掉了,想要考一个醉汉。“唐宋八大家是谁?”
“韩愈、柳宗元、三苏……额……”他有点忘记了。
“曾巩是不是?”我提醒他。
“是!曾巩!”他兴高采烈地回答道。
“欧阳修是不是?”我继续忍住将要炸开来的笑。
“是!欧阳修!”他继续高声重复。
“石优明对不对?”我逗他,“石优明”是我先生的名字。
“不对!”他毫不犹豫地反驳,一脸严肃继续道,“你又在这里胡扯了!”他撇撇嘴,仿佛十分不满我把他当作无知小儿。
他顿了一会儿儿,一脸嫌弃,正义凛然地呵斥:“这个都不知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竟然被一个醉汉嫌弃了……
8
我开始喜欢上了这样的对话。和一个喝醉了的小傻子。
“鲁迅姓什么?”我兴致勃勃地发起了第二轮提问。
“周树人!”他很大声。
“哪里人?”
“绍兴人!”他很喜欢答出来的骄傲感。
“写过什么?从百草园到……?”我吐出来一半的话。
“三味书屋!我去过!”他又来劲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否则就三味书屋这个话题,又能和我唠叨半天。只得转过来问:“还有谁是绍兴人?”意思是,你还知道哪些绍兴的文人。
这个意思,应该都能理解吧。
于是乎,我开心等待他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心里想,他肯定知道的。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太容易了。
他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我刚要拍手称赞,却听到他说:“闰土!”
我的双手凝固在乍寒还暖的空气中。
9
在背了一个小时的古诗词,扒了半个小时的历史之后,他忽然说:“老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满腹经纶啊。”
他感觉自己极其怀才不遇,壮志难酬。
“所以呢?”我已经习惯了他满屏的自恋。
“我要写一本书!”声音高亢响亮,“我要写一本像《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那么伟大的书。我要记载古往今来、天文地理……”说得越发得意,似乎出版商已经驾着夜风向他疾驰而来。
末了,还抛给我一句:“你不要拦我!”
10
“老婆,我想背夏完淳的诗。你知道吗?他少时就随父亲上战场,奋勇杀敌。十六岁英勇就义。”他的声音低下来,叹口气,悲哀地说:“才十六岁啊,十六岁。”
“还有岳飞,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他的声音像鸟鸣穿过西风,嘶哑且幽邃。继而摇摇头,悲叹:“岳飞死得冤啊,死得冤啊。”
“还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他也死得冤啊。”他自顾自说,我确定他那一刻不在和任何人交流,只是自言自语。
“还有于谦,死得冤枉啊……”他说了很多,但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空气静默。我也未去打断,沉浸在这样的静默怆然中。
两厢清寂。
谁知,他冒出一句:“我老婆最喜欢的人就是于谦。他不为朱家,只为天下。他刚正不阿,清正凛然。”
随即,开始背《石灰吟》。这应该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诗了。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背的时候,双目微闭,漫浸在自己创造的浑然天成的画境中。我感觉,风从明朝缓缓吹过来,那个叫于谦的人,在八极之极,点了点头。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他又缓慢而悠长地念了一遍。
“我老婆是个好人。”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觉得,一个人,哪怕再蝇营狗苟,哪怕被世俗压弯了腰,不得不事权贵,不得不强颜欢笑。哪怕他笑起来的时候,你觉得带着俗世浓浓的霉味,不喜欢,不习惯。他玩手机的时候,腿翘起来,眼睛眯起来,和很多人别无二致,带着颓丧,像个蔫儿巴的老丝瓜。但他的怀里有长风,有金戈铁马,有一股子让你不得不打心眼里钦佩的浩然之气。这样的人,不会成为一个坏人。
比如,和我先生类似的,很多很多很多人。
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的先生,是一个好人。”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11
“老婆,熄灯了,睡觉了。”他醉着呢,竟然催促我。
“好的。”
“明天,我开车带你去西藏。去布达拉宫。去你想去的地方。开新买的吉普。”哦,他指的吉普车应该是多多新买的玩具汽车。这会儿,他的脑子又瓦特了。
“记得把油加满。”他不放心地吩咐我。
“知道了。”
“熄灯了,睡觉吧。”他继续催促我道,似乎完全不知道给我画了一个宇宙那么大的饼。
他刚说完,嘴里又开始嘟嘟囔囔了。不用听,我都知道他又开始背诗了。“帝高阳之苗裔兮……”呜噜呜噜……
“你知道吗?我老婆还喜欢屈原。”
“哦,我知道了。”
“她喜欢《离骚》。”
“我知道。”
“她喜欢楚辞,喜欢于谦。”
“我知道。”
“她还喜欢……”
“睡觉了!”我打断他。“十二点了,睡觉!”我提高了分贝。
“她……”他似乎没有睡觉的意思。
“睡觉!再不睡觉我打你了!”我真的是困了。
“你好凶哦……”他不满。
“睡觉!”
“哦。记得把油加满。”他转过来,不再说话了。
这下,真的睡觉了。终于,安安静静地,睡觉了。
即将开往布达拉宫的汽车,停在客厅里面,浑然不知,天真无邪。
12
昨夜的觉很清澈,清澈得连个梦都没有。
布达拉宫,宋元明清,轻盈剔透。在滚滚红尘里,越来越透明,轻轻飞起,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