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一点悲伤也无,只说赌徒要愿赌服输

“这个人突然就不见了,我觉得非常不习惯,内心有很大的空缺。总是会下意识地期待他提着五斤白酒再出现在院子里。”施公子去世之后,父亲这样对我说。

那是2010年的事情。

施公子生前与父亲是至交,我常常看见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深夜,甚至凌晨,偶尔也会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有时候即使不见面,打电话也会聊好几个小时。

施公子逝世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与谁一下子说那么多的话,聊那么久的天。

他们从年少时开始便是好友,后来父亲成家,生儿育女,而施公子还是一直独身,并且从不谈论成立家庭这件事,仿佛他来到世间一趟,但并不打算遵守它的规则。

自我记事开始,便常常见到施公子提着一大瓶白酒来到家中,父亲有自己的事要做,很少和他一起喝酒,但是会一边做事一边和他说话。

施公子不仅和父亲聊天,也和我聊天,同时与我爷爷的关系也非常要好,总能聊到一起去,兴致高涨的时候会哈哈大笑。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也不接触网络,两个人面对面在一起聊天,彼此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如今看来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我不知道施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的,也许二十几岁,也许不到二十岁,好像最初的记忆中施公子便是一个酒鬼。他是我生命中见到的第一个酒鬼,却与后来见过的所有酗酒的人都不同。

后来我见过喝了酒脾气暴躁的人,常年喝酒欠下一大笔酒债的人,醉酒之后胡言乱语到处得罪人的人,也有像舅舅一样的人,喝了酒就抱头痛哭说想念已故的舅母。

施公子依靠劳动和手艺赚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认真工作,赚到钱之后就整日整日地买酒喝,有时也会给我买小零食。

有一天他和父亲在说话,我用旁边的五个方凳摆了一个“凸”字的形状,当时我还没有上学,那个字是无聊时在兄长的书上看见的,只是记住了它的样子,并不知道如何念,不知道它的意思。只是那样年幼的孩童,总是急于自我表现。

如今想来,实在不必。

施公子是念过书的。他当时眼中有明亮的光,不带有任何大人对幼童的敷衍或虚假的吹捧,他说我这样聪明,将来定会学有所成。

虽然预言并未实现,但我一直记得这件事,他对我的赞许,成为我对年幼时光一个很独特的记忆点。虽然后来上学以后也陆续得到过一些表扬和肯定,但都不及他那样真诚。

施公子喜欢在喝酒时听歌,他来到家里时就用老式的录音机播放磁带。自己也能跟着唱很多粤语歌和中文歌。

他最喜欢听韩宝仪,也会听卓依婷、邓丽君、伍佰、周传雄、龙飘飘、林翠萍、高胜美、杨钰莹……

一瓶白酒过半时,他便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但是歌声依然沉稳有力。

他总是唱《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父亲自然也多次劝他少喝酒,但每次他都微笑着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喝醉之后的他不再说很多话,安静地跟着音乐缓慢晃动身体,双眼失焦地发呆,当时的我看不懂这样的神情有何深意,以为是他在犯困。但我想,倘若我成年之后再见到他,再与之面对面,或许就能够懂他半分心情。

后来施公子喝的酒越来越多,喝了酒便吃不下饭,身体大不如从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弱,直至最后体内多个器官衰竭,然后生命停止,彼时他不过三十出头。他们说这叫英年早逝。

他去世前一天,我和父亲去看他,他健康时人缘极好,看顾他的人挤满狭小的屋子,大都是他的朋友,也有几个亲戚。

那时候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不能再唱歌了。

有人问他是否后悔不听大家劝告喝那么多酒,可他依然是笑着,一点悲伤也无,不说后悔,也不说不悔。

大家都跟着沉默,一群人围在他的床边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说:“赌徒要愿赌服输。我早知自己会有这一天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第二天我回了学校,第三天父亲打电话来说,前一天夜里,他没有挺过来。

施公子生前对所有人都温和慷慨,死后还常被人提起。父亲总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有了。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用过那台老式录音机,所有的磁带都被放进一个柜子里。施公子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之后很多年里,父亲再未喝过酒,再未与任何人连续说一整天的话。

施公子逝世至今已经将近十二年,昨天夜里我突然想起他。

为了追溯久远的关于这个人的回忆,我连续听了三个小时韩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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