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笔记83

答顾东桥书

【原典123】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审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蔽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

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译文:

来信说:“圣人之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也能知道。’但是,至于具体的细节,以及与时俱进,更替变化的详情,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细微差别,就必须通过学习,才能掌握。比如您现在说要照顾父母冬暖夏凉,每日早晚要请安之类,这谁都知道。而舜不禀告父母就娶妻,周武王还没有安葬文王就兴师伐纣,养志和养口的差别,大杖和小杖的哲学,割骨疗亲,结庐守墓等等,在时事变化之中,该变通还是不该变通,怎样算过分,怎样算不足,必须事先多加学习,讨论个是非曲直,作为处理世事的准则,然后心体才不能不受蒙蔽,遇事才能没有过失。”


圣人之道,大的方面容易明白。这话没错。然而看后来的学者,忽视那简易明白的道理不去遵守笃行,却去探求那些难以明白的东西来当学问。这就是孟子批评的:“大道就在近处,却偏要去远处求;事情本来简单,偏要去追求复杂。”孟子又说:“大道就像大路,很难理解吗?人们的弊病不去探讨圣人之道罢了!”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和圣人是一样都有,但是圣人能致良知,能实现自己的良知,愚夫愚妇不能,这才是圣人和愚夫愚妇区别之处!

具体细节与时代的变化,圣人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不专门以此为学问。圣人的学问,是推行自己的良知以精确地体察心中的天理,这与后世的学问不同。你还没有能致良知,却在细节上操心,这正是探求难以明白的东西来当学问的弊端。良知与细节和时变问题之间的关系,就像圆规矩尺、尺寸尺码与方圆、长短之间的关系一样。随时而变的细节无法事先确定,好比方圆长短的种类无法穷尽一样。故而有了圆规矩尺,是方是圆也就确立了,不过天下的方圆仍无法穷尽;有了尺寸尺码,是长是短也就确立了,不过天下的长短也仍无法穷尽。良知得以推广,细节和时变也得以确立,不过天下间所有的细节时变也并不能一一应对。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在内心良知细微处体察,又将学问用到什么地方呢?这不是用圆规矩尺就可以定天下的方圆,不确立尺寸尺码却想穷尽天下的长短,我认为这种做法十分荒诞,只会终日碌碌却毫无所成。

你说“孝子要让父母冬暖夏凉、早晚请安,谁不知道”,不过,能做到的却很少。如果知道有这回事,就算致知了,那凡是知道君王应该仁爱的,都可以认为他实行仁的良知;知道臣子应该忠的,都可以认为他已经推行忠的良知了。如果这就算知道,就算致知,那天下还有没致良知的人吗?以此可见,致知一定在于行,没有去做,就谈不上致知,这知行合一的道理,不是很明白吗?

至于舜不告而娶,难道在舜之前,有不告而娶的准则吗?他在哪本书上读到了不告而娶的案例,还是事先问了什么人,还是说,他扪心自问,问自己的良知,权衡轻重,不得已而为之呢?

武王不葬文王而兴兵伐纣,他又是在哪本书上读到了不葬而兴师的案例,还是事先问了什么人,晓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葬而兴师呢?还是说,他扪心自问,问自己的良知,权衡轻重,不得已而为之呢?如果说舜的心不是诚意于不能无后,武王的心不是诚意于拯救暴君下的人民,那他们不告而娶,不葬而兴师,就是大不孝,大不忠了。而后世之人,不去推行自己的良知,在内心感应事变的过程中体会义理,却要凭空去讨论这些权变还是经常的问题,把他当成待人处事的一般原则,以求得遇事时能够没有过失,这距离圣人之道相差太远了。其余几件事都可以根据上述一一推得,古人致良知的学问也就可想而知了。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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