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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篇献给我最敬爱的爷爷,以及那些战胜苦难顽强拼搏的人们。
——题记
(1)
其实我早就想写写爷爷了,却一直虑于笔拙,惟恐有愧他老人家一生的苦难和伟大。我不止一次将丝丝思绪凝在笔尖,复又收起,内心的思念纠缠着我,怕触及又难忘记。草色青青,清明风至。清明又让我想起了爷爷。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十一岁,他的故事源自父亲后来断断续续的讲述。
听父亲讲, 爷爷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在那个苦难年代没有谁是不苦的,爷爷自然逃不脱。爷爷六七岁那年,我们县遇到大旱灾,这一年饿死了好多人,能够以“糠菜半年粮”的生活活下来就算是万幸了。身处动荡不安的年代,稍有天灾人祸,成千上万的穷人就会被逼到生死离别、家破人亡的绝境。
爷爷七岁时就给地主家当长工放驴放羊,冬天没有穿过棉衣棉鞋。父亲每次提起爷爷的童年,两眼都闪着泪花,而我早已热泪盈眶。
这个画面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头上顶着荒草一样的头发,面黄肌瘦,两颊有点塌陷,身上焕发不出那个年龄该有的朝气与蓬勃。身上穿的衣服倒不如说是裹着一堆烂布条儿,一遇风胡乱飞舞。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短的吊在小腿肚的上面。光着的两只脚丫儿有愈合的疤痕,也有好几处划伤的裂口,正往外浸着血,走起路来有些趔趄。黑脏脏的小手里举着一根跟他胳膊差多不粗细的长棍子,吆喝着一群比他高大、比他结实的牲口,走进山里……
父亲说,那时谁家日子也过得难,似乎爷爷那一家人更难,人多粮食少,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心的乡亲看着孩子们可怜,偶尔给口吃的。把自家不穿的破草鞋给了爷爷,爷爷含泪接过,鞠躬感谢。穿上破草鞋,爷爷能开心好些天。
“家徒四壁”这四个字用在这里都显的绰绰有余。爷爷一大家子挤在家徒四壁的破屋,家里常用的锅碗瓢盆也没几件,零零散散躺在地上。春夏秋这三个季节还好说,但到了冬天就成了漫漫苦海,不蔽体的衣裤难敌那萧萧风寒……土炕上铺着一张破草席,弟兄三人蜷缩在一起合盖一条被子。
这个家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部家当只有一头毛驴、平地五分、开荒开了几分坡地。由于人多地少,家里的粮食经常不够吃,这个家就靠着租种地主的地,给地主打工来维持生活。一家老少起五更搭大黑地劳作着,一年到头,连温饱也顾不住,揭不开锅是常事,大人们还能顶一顶,孩子们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爷爷的母亲心疼孩子,常常拖着病身子含泪去外村讨饭。
生活已经够难的了,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爷爷的小妹妹在十几岁时,因为没钱看病,全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噙着泪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是这一年,含辛茹苦的母亲最终没能熬过病魔的折磨,也随着妹妹去了。
没有了母亲的日子,这个家似乎更难了。爷爷的父亲为了能让全家人吃饱穿暖,听信了本村富裕中农“黄香道”(音)道主王彦魁的“加入黄香道,就能过富,就能享福”的谎言,结果上了当,受了骗。父亲多次上门求情,都无济于事。又找人调解,还是不行。无奈,在道主的逼迫下,硬生生被骗去了几分坡地和几棵碗口粗的槐树。爷爷知道,什么狗屁道主,跟地主都是一路货色,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不是好人,更不干好事。
这一个接一个的灾难,让这个家摇摇欲坠。爷爷的父亲悔恨交加,不久也就去世了。
没有了父母,就没有了依靠。兄弟姐妹相依为命,但躲不过地主的欺凌和压榨。为了能活着,爷爷讨过饭。为了能还上地主的那一斗米,爷爷的二姐被黑心的地主卖到了山西。得知姐姐被卖,兄妹几个哭成一团。(所幸的是在有生之年姐弟俩总算见了面。)
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听着就让人心碎。
那一年,爷爷大概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丢了二姐,失去了小妹,也没有了爹和娘。
(2)
我实在不忍回望那段漫长且艰难的岁月,也想像不出,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们的祖辈们流过多少血汗?洒过多少热泪?愁断多少肝肠?他们怎样弓身弯腰拖着历史的车轮千回百转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爷爷二十四岁那年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同年秘密入党,成为了一名地下党员,也是我们村地下党支部的创始人之一,为了壮大革命队伍,他深夜走东家串西家主动发展党员。
他的哥哥大籍也是一位优秀的地下党员,让人痛心的是,1947年到北线元氏县执行任务时,狡猾的敌人偷偷在他的小水壶中投了毒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喝了水,当场就被毒死了。牺牲时年仅36岁。尸体被送回老家时,全身上下都成了黑色。全家人抱着僵硬冰冷的尸体悲痛欲绝。(现已被追评为烈士。爷爷的哥哥加入地下党的时间更早,具体情况不详。)哥哥的牺牲并没有让爷爷退缩,反而增强了他的信念,让他义无反顾地跟随共产党,在革命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哥哥牺牲后,他抹着泪,在工作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这句话: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人民,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1942、1943年我们县遭遇赖年景闹灾荒,也正值日寇侵华最疯狂的时期。
爷爷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兼任二分区宣传干事,二分区是革命根据地。爷爷舍生忘死带领民兵自卫队潜入敌占区,从册井到褡裢镇有近百里地的路程,他们步行从傍黑走到深夜,赶到平汉铁路(现京广铁路)破坏敌人的封锁线、铁路交通运输线,然后,将拆下来的道钉和道轨,用排子车拉走并掩埋。任务完成后,再马不停蹄的连夜返回根据地,等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
八十年前的中国大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苦难深重。爷爷牢记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他积极组织根据地群众生产自救、渡荒支前。
1944年的7月,太行六分区13团刘昌义团长带领一营攻打全呼炮楼、功德汪炮楼,这些是日伪军侵华修筑的碉堡。
听父亲讲,爷爷接到任务后,夜里,他就带领民兵自卫队悄悄越过铁丝网、封锁沟,来到功德汪、全呼据点附近配合八路军作战。由于没有爆破力强的大炮来轰炸炮楼,只能采用炸药包,这种情况,就得挖一条地道通到炮楼下,装上炸药爆破。
在部队首长的缜密安排下,区干队、各村民兵还有自发而来的老百姓开始向炮楼挖地沟,距离炮楼越近,难度就越大,因为炮楼上的探照灯晃来晃去,怕惊动了小鬼子,大家伙儿都非常小心谨慎,待地沟挖好后,依次把炸药放进地沟里。
爷爷带领民兵队趴在炮楼下面不远处的沟壑里,在八路军的指挥下,只听炮声“轰”的一声,炸得碎石漫天飞,熊熊烈火就在眼前燃烧,身上的衣服都着了,他们顾不上疼痛扑上去就和敌人撕打。军民联手一起奋战,很快就端了小鬼子的窝。事后,爷爷说那颗炮弹再近一点,命当场就没喽。
一夜激战,到次日下午,八路军攻克了功德汪、全呼、御路、樊下曹等多个据点,歼灭了多数鬼子,剩下的漏网之鼠都仓惶逃窜。军民齐心协力赢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解放战争时期,爷爷还参加了攻打峭河、解放沙河城等战斗。
(3)
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爷爷工作实干,勇挑重担,临危不惧。63年的那场大暴雨,让经历过的人每每想起都会心有余悸。
那年的8月,我们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天空像是被戳了一个大窟窿一样,不住气地下了七天七夜,强大的降雨量造成了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山区几十座大小塘坝被冲毁,大沙河两岸的护村大堤全部崩溃。在县委、县政府的紧急布署安排下,爷爷与副县长张大义、王小民,率领四十二名干部冒雨在大沙河南岸一带的村庄动员群众转移,抗灾救人。他们把几条粗井绳和铁丝绳扭在一起,一头拴在大树上,一头由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拉着,像拔河一样,水性好的干部来回渡水救送群众,奋战一上午抢救了两千六百多人。
就这样每天泡在雨水中,一泡就是十几个小时,腿都泡肿了。他们顾不上自己家人的安危,也没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句累。暴雨如注,洪水泛滥,全县通讯设施被冲垮,爷爷他们与大沙河北岸的县委失去了联络,为了让上级了解灾情,抢险救援,在这样的紧急关头,爷爷当机立断,组织人员强渡洺河,前往永年临洺关。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向党中央、国务院和省委拍发紧急电报,为营救灾难中的人民赢得了宝贵时间!
文化大革命中,爷爷游过街,戴过高帽,住过牛棚。尽管那些人把他作为“老好人”进行批斗,但他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丝毫未损。
这期间,中央启用干部再利用,爷爷被调到县铁矿任矿革委会主任和党委书记。
他餐风露宿,顶风冒雪,踏遍各矿点的沟沟坎坎,进行深入调研,大胆整改。经过几年的努力,县铁矿的职工竟然多达数千人,上缴利润高达数百万,成为了我们县县办工业的支柱产业和地区县属工业企业中的首富,曾多次受到地区日报和省日报的采访和报道。后来,不少老工人忆起当时无不感慨,尽管文革很乱,但县铁矿在爷爷等一班人的领导下,“职工团结和睦,生产安全高产,车队浩浩荡荡……”
(4)
如果说春天是播种希望的季节,那么,秋天就是收获成果的季节。一个天高云淡、硕果飘香的日子,被地主卖到山西的二老姑(爷爷的二姐),终于寻来了。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爷爷几经寻找都未果,以为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谁曾想,在人生暮年还能收获到这意外的惊喜,这一面他们整整盼了40多年啊,这对饱经风霜的姐弟喜极而泣,他们象小时候那样手拉着手,笑着笑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这一年的冬天,爷爷病了。
次年开春,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爷爷才下了决心去北京看病。一周后,爷爷在我父亲的陪同下去了北京。过了四五天父亲让人从北京捎回信儿,告知爷爷的病情不容乐观,全家人陷入悲痛中。当时我并不知情,只知道爷爷去了北京,不知道爷爷病了。后来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一点。从那一刻起,这个不幸的消息象个炸弹,连同快乐一并炸碎。
父亲在北京陪护爷爷一个多月后,小姑也去了。听母亲说小姑去替父亲了。又过了十来天父亲回来了,疲惫不堪的样子,叫人心疼。父亲洗了把脸,从行礼包里掏出两件裙子,递给我说:“这是爷爷买给你的,你小姑帮着挑的,去试试好看不?”我接过衣裙,转身走去另一个房间,没等我推开房门,眼泪就夺眶而出。
两件都是连衣裙,一件浅粉色的,领口处有手工刺绣的小花儿,穿上显得白净甜美,象个可爱的小公主。另一件是印花裙,浅藕粉色的底上撒满了粉白色的花儿,漂亮又洋气,就是号码稍大了些,这条裙子我一直穿到初中毕业。不仅仅是因为好看,我知道,这是爷爷最后留给我的念想。
自从爷爷病了,父亲姐妹几个都轮着照顾,这段日子他们来回辗转在沙河与北京。爷爷得的是胃癌,最后一次从北京回来,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受尽了病痛的折磨。父亲说,爷爷离开的最后一刻环视了房间里所有的人,然后带着微笑走了。
爷爷于1982年10月30日上午辞世,享年66岁。
爷爷这一生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和人世间的沧桑辛酸。吃不饱,穿不暖,“苦”是当时一种最真实的写照。他们度过了让我们这些生活在20世纪的人不能理解和认同的时期。
爷爷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他的生活一向俭朴,下乡只吃派饭,从不搞特殊、开小灶。正如乡亲们对他的评价“小米黄菜是好饭,改善生活吃杂面。”杂面就是爷爷眼中的大餐。
爷爷是个话不多的人,在工作中不喊口号,不唱高调。他平易近人,热爱干部,知人善任,素有“好人书记”之称。他尽忠职守,爱国爱党,默默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诠释一名优秀共产党人的职责。
(5)
生活中的爷爷,温和慈祥,和蔼可亲。
我对于爷爷的印象,来自儿时那段短暂且美好的记忆。爷爷是个苦命人,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
我四五岁时,父母把我丢给姥姥,来到了县城。那时,爷爷已在县城工作了多年。我从小就呆笨,不爱学习,姥爷时常数念我:“你爷爷不仅是好人,也是个有材料、有本事的人。你可得好好念书,长大了象他一样。”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虽然和爷爷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但我打心眼里喜欢他。
在姥姥家住着,隔三差五便会想念爷爷。就撵在姥姥的身后,像个跟屁虫似的,一边又一边地念叨:我爷爷哪天能来啊。那时,姥姥最常说的就是这句:你爷爷是县里的干部,工作可忙的了。有空他就来了啊。
我不知道爷爷是什么干部,也不知道他有多忙,反正有些日子爷爷没来看我了。
汽车是那个年代的稀罕物,在村子里跑着玩的小伙伴儿个个耳朵灵,汽车那种特有的声音,远远地就能听到。这声音象有一种吸引力,这群小孩儿一听到,就齐刷刷地奔向村口观看。我自然也会撵着跑去。汽车稳稳地停在村口的空地上,有的小伙伴儿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有的小伙伴儿围着车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悄悄地用手摸着;有的小伙伴儿趁着年轻的司机叔叔不注意,就踮起脚,扒着窗口向里面张望。心里嘀咕,这个铁盒子怎么可以跑得这么快。
爷爷从这个军装绿的汽车里走下来,从上衣的兜里掏出一把包着透明纸的糖果,微笑着说:“来,来,都过来吃糖。一人一块啊。”小伙伴们把甜滋滋的糖果塞进嘴巴里,蹦蹦跳跳,又跑去围观那个庞然大物了。
记得娘说,我小的时候,特别认生,别人一抱,我就扯着嗓子哇哇大哭,任凭抱着的人怎么哄,我的哭声是一浪高过一浪,除非不抱我。我站在离车不远地方怯生生地看着,爷爷笑着伸出双手冲我走来。我看清是爷爷,撒腿跑到爷爷面前。爷爷弯腰抱起了我,然后腾出一只手,剥了一颗糖放在我嘴里,那张糖纸是浅粉色的,特别好看。我望着爷爷,甜蜜的笑印在我红扑扑的小脸儿上。
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来到县城。终于可以和爷爷朝夕相处了,可是他依旧很忙。
爷爷住在自己的办公室,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家属院的屋子不大,院子倒是挺敞亮的,东墙根靠南种着一棵榆树,爷爷说是等它长大了可以做家具用。北边的窗户外有一棵丁香树,一到花季,满院飘香。爷爷闲暇时,喜欢拎着马扎子坐在丁香树西侧那张石头面的桌子旁前看书看报,我喜欢趴在爷爷的对面胡乱翻着他看过的报纸。这时爷爷抬起头,从眼镜后面流出来慈爱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
他笑眯眯看着我说:“你好好念书,长大了能当老师。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只能去食堂炸麻糖……”没等他说完,我就兴奋地拍着手,蹦蹦跳跳喊着:“好呀,好呀,去食堂多好,还能天天吃麻糖。”爷爷看着我,他的笑在脸上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恕我无能,终究,还是辜负了爷爷,没能当上老师。当然,也没有如我所愿,去炸麻糖。
五年级的时候我从褡裢村小学转到了育红小学,也就是现在的一小。我永远忘不了1982年的那个初冬,我清晰地记得10月30这一天,天格外的冷。
我抄着手,象往常一样坐在教室听老师讲课。窗外的一个年轻人招手把老师叫了出去,说了几句话。随即,老师又把我叫出去,她摸了摸我的小辫子,说了句:“你家有点事儿,这两天别来上课了。”我有些纳闷,但还是坐上这位大哥哥的自行车,他把我送到了政府大院,这个院子对我来说太熟悉不过,这是我最亲的人居住和工作的地方啊。
走进大会议室的那一瞬,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知道,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奋斗了一生的事业,离开了刚刚能吃饱饭的祖国。
我站在母亲的旁边,盯着身上盖着党旗的爷爷,他躺在灵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他再也没有象往常那样见到我就笑着走过来,也没有给我糖吃,爷爷再也不会给孙女说笑玩耍了……
我试图走过去叫醒他,被母亲一把拽住了胳膊。刺骨的寒冷,把我的手脚都冻木了,把我的心也冻疼了,但就是冻不住我脸上淌着的两行泪水。
远去的记忆,斑驳了细碎的时光。爷爷的故事,在我的心里沉淀成了岁月的勋章,无论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