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短梦

印象.停留

来到云安巷的第十天,找到了钟点工的工作。在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叫“印象”,就在巷子尽头的右拐弯处,它的对面是一家贸易公司。高楼林立的写字楼,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午的太阳照在镀膜玻璃上,反射出强烈的光芒。每天上下班都有很多西装革履的人到这儿,都是喝完一杯就走,很少逗留。

咖啡店的女老板,年轻、漂亮,表面看不超过二十五。淡妆,鹅蛋脸,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这样的印象,给她带来一种介于成熟和单纯之间的风韵,我没见过多少这样的女人。

最初的九天,找了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愿意要钟点工。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走进的“印象”。进店说明来意后,她只让我填完一张应聘表便将我打发走了,先前准备的自我介绍没用上一句。

第二天,以为无望,打算继续找,刚走出巷子便接到了电话:“今天来上班。”说完这五个字就挂了。直到后来也不知道她会选我的理由,一直没问,她也没说。的确很惊讶,实际上,对咖啡无半点了解,这也是把“印象”作为最后选择的缘故。对不了解的事物,一向躲避。

上班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到五点,以及从六点开始的整个晚间。每个月卡上会收到一千八百块。这样的待遇,其实很不错了,她等于是收留了我。在聘用我这一点上,她做了赔本生意。这一点,不知道她算清楚了没有。

端咖啡是每天重复要做的一件,从收银台到客人桌前,这短短的距离,要将一杯满满的咖啡安全送过去,不是件易事。花了很半个月来达到它要求的速度与娴熟,外加记住其他客人的点单。这之前,咖啡汁洒出了十杯,打碎了五杯,将八杯端错了座位。

在这儿的一个月,每天按时上班,没有请过假,连迟到早退的情况也没有。这样工作,算得上是努力了,但并不是为了报答她的“收留之恩”,我只有一个人,支出只有我,收入只有我,这样的情况,不得不为自己多考虑,我很需要这一千八百块。

一开始只想停留,后来生出了想要长居的想法。当一无所有的的一个人忽然有了一点安身立命的机会,他是不愿意轻易离开的。于我,云安巷就是这个机会。

咖啡.平静

从那儿出来以后,自己便成了孤身一人。到银行取出了之前存下的积蓄,用它盘了一家咖啡店。咖啡店的原主人告诉我,她厌倦了平静无波的生活,想要去外面寻找挑战。而我眼里的她,却是放弃了原本的好收入,转而去寻求想象中缥缈的波澜,这是一次得不偿失的放弃。

很多人一直渴望一份平静,却一直被风浪裹挟,挣不脱、逃不了。

咖啡店原名叫“寻”,我将它改成了“印象”。

还记得小时候,和好友说过,最大的梦想是开一家咖啡店。那真的是唯一的愿望。

从很小的年纪开始,便筹划着要做成这件事,包括周末放假到阿姨家的咖啡店免费帮忙,缠着她教做咖啡,识别各种咖啡原料……年幼的我是如此努力,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长大后的赵衣锦会成为一家咖啡店的老板,会调制出很多不同口味的咖啡,会免费请伙伴们喝新品种。那时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咖啡店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叫“云安”,选择盘下这家咖啡店也正是因为这条巷子,它有一个安静的名字和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绵延小巷,青石街道总泛着潮湿的水汽,白日的阳光有一大半被高大的柿树遮蔽,灰色墙壁上只留下斑驳的影影绰绰。

我在这里住下,并没有想要离开,如今已经整整三年了。

这三年里,既当老板又当员工。生意不错,各种琐事都要操劳,身体其实很累,但一颗心却比那时候满足多了,没打算要找帮手。

那天,店里进来一个女生。那是一张写满年轻的脸庞,漂亮的头发被盘起,妆容艳丽,厚厚的黑色眼影下藏着我看不清的表情。她的样子和我形成了很大的对比,但看着她就像看见了十八岁的赵衣锦。十八岁的赵衣锦,也不懂得素面朝天的美。

以为她是要喝咖啡,但她只说是来找工作的,没有讲任何题外话。

原本要告诉她这里不需要人手,但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了原主人留下的应聘表,不等她说别的,便把表给了她叫她填完就可以走了。以为会忘记这个人,但奇怪的是一整天都记着她。明明是来找工作的,却不见她有丝毫求职者的笑容,薄薄的嘴唇始终没有出现弧度。

那张应聘表上她留下的信息也只有姓名、性别、年龄、和住址,其他地方都是空白。地址那一栏上面写的是:云安巷五栋二单元六楼。

而我住的是二单元七楼。

第二天,一到店里,便给她打了那通电话,告诉她今天来上班。不懂半点咖啡知识加上以钟点工的身份在这兼职,我答应了;每个月付给她一千八百块,下午和晚上要来,并且化淡妆,周末有休息,她也答应了,但这是一笔不赚钱的买卖。像一个生意人一样。我算得很清楚。

我们之间话不多,我忙着冲咖啡,她忙着送咖啡。偶尔闲着我们也是各有各的事。前半个月里她犯了很多错误,我看得很清楚,但一直没责怪。她没请过假,不迟到早退,很努力地工作。

我不知道,那份努力是天性使然还是另有原因。

回忆.远离

楼上很安静,要不是房东老奶奶提起,以为那里没住人。房东奶奶告诉我,四楼住着个很安静的女人,三年前住下的,当初谈房租时,没有像其他房客一样讨价还价,只花了一分钟就谈妥了。比我还快。

每天上午的时间,我得起得很早背着画板赶到学校上课,下午和晚上则按时呆在咖啡店里。没有人知道我的情况,他们只知道,我从一个月前开始,只有上午的时间会到画室来。这样的情况延续了一个礼拜,老师就找上了我,他问原因,我没讲,因此他不再管我了。

画一直不被认可,理由是没有艺术价值,赤裸裸的都是污浊,连老师也劝我可以试着改变画风。有一次来迟,在画室门口听见了他对正在画画的人说,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画家。

台下没人讲话,我径直走进去,没有看老师一眼,拿出了画笔蘸上颜料,开始画我的污浊。

从小在一家修道院长大,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那里有一个照顾我的修女,所有修女里面就她会弹风琴。她对我很好,别的孩子欺负我时,只有她会帮我,别的孩子嫌我坏时,也只有她会和我玩。

我长到九岁,迎来了我的改变。我的养父母来到修道院,那位修女只领着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像时间的齿轮终于在正确的位置碾下凹凸齿印,这一眼的眼缘发生得极好,命运的跫音从寂静中传来,穿过这一眼的缝隙对我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他们收留了我,每一个人都说我运气好,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了谋划这恰到好处的一眼,一个九岁的孩子需要使多大的心机。我以前就见过他们,知道他们非常有钱,也知道他们想在这领一个孩子。

他们把我领回家后立即决定改造我,请人教我社交礼仪,跳舞,弹钢琴,画画,送我到当地的贵族学校学习,接受高等教育……

但我原来想错了,他们给了我这么多,却忘记了将爱也一并给我。所有人都觉得邹承钰骄傲自我,可是,没有人看见她骨子里与生的自卑,就像沿树的藤蔓,顽强地缠住了她心里的每一个枝桠。我常常觉得既富有又贫穷。

一年前,我的母亲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他刚出生时,我的父亲抱着孩子高兴地转圈圈,嘴里一直说着,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我看见他干涩的眼睛里盈满了湿润。

我也为这个新生命而高兴,但是,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孩子意外的到来,夺走了我所有的安逸。

我的父母变了,他们开始对我不满,开始当着我的面数落我,我以为是他们照顾孩子太累,很多时候都是低着头没讲话。后来一次,我给那孩子喂过一次汤之后,他开始发高烧。从医院回来,他们就和我吵起来了,那一次我再也有低头,将多日来的积怨一并吼了出来,结果是我提着行李箱离开。

这一离开我失去了所有,重新作回了一个孤儿,幸好身上有张卡,里面还剩三千块。将这张卡紧紧握在手里,反复捏着,我只有它了,可是心里却反复有一个声音出现:邹承钰什么都没了,她什么都没了。

云安巷夜凉的晚风吹来,我的头发被吹乱,他们遮住了我的眼睛和嘴巴,从衣领处生出一口风,它一直灌进身体,肚子上凉飕飕的,手中的那张卡却被我捏得热了,我想起了父亲第一次将它给我的场景。

小钰,这张卡是爸爸给你的,你要保管好,每个月爸爸都会往里打一万块,想买什么就去买,千万别亏待了自己。

我的确没有亏待自己,买各种好看的衣服,名贵的包包,用奢华的化妆品包装自己,结交各种酒肉朋友,将他的叮嘱一样样落实。每个人都说,我迟早会是个败家女,其实,他们错了,邹家的钱还可以养得起至少二十个这样的我,论败家,我还不够格。

我的父母真的如他们口中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往这张卡里打过钱,如果换做我,会将张卡完全冻结。

这个学期就快结束,我想,就要离开那间画室了。我的朋友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情况,纷纷和我划清了界限。

云安巷是个安静的地方,街巷两旁种满了柿树。我喜欢趴在阳台上看它们,柿树已经长出了茂盛的叶子,阳光照射在叶面上,发出点点星光,地面上留下大片树荫。路人在有荫凉的地方总走得很慢。

我有一个CD机和一张碟子,每个周末的晚上我会把这张碟子放在CD机上,它是我喜欢的男生作为分手礼物送给我的,他说:小钰,你太骄傲了,你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过,但感情从来勉强不得,我不爱你就是不爱你。这张碟子我一直不舍得给你,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只希望你以后别再为难她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缓缓流动的音符,像极了在修道院听见的那个修女经常给我弹的调子。我常常想起那个修女,可是十年过去了,我没回去看过她。

九岁那年,养父母牵着我的手要将我带走时,我蹦蹦跳跳的,她却眼角泛着湿润。我抓着她的手说,我要过上好日子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云安.过往

我说可以化淡妆,但她坚持素颜。卸了妆之后的她显得很清秀,光洁的脸庞像流水冲刷过般干净。简单的穿着依然使她看起来很有活力,她其实不算美丽,但身上散发贵族气,让人怀疑,她的往日或许很富裕。

她就住我楼下,但我不曾在云安巷见过她,只有一次早起见过她背着画板的背影。

每个周末晚上都会听见从阳台飘来CD机放出的柔缓音乐,整个晚上都在重复播放,我猜她应该睡着了。音乐不扰人,很安心,常常就着音乐,窝着沙发就睡着了。在梦里,常常出现十八岁的赵衣锦。

十八岁的赵衣锦爱上了一个同校男生。那个时候,男生成绩很好,人也长得好。但他穷,他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妈妈,所有人都不赞成优秀的赵衣锦爱上男生。可赵衣锦觉得,只要他足够爱自己,贫穷一点没有关系。

那个时候,赵衣锦也不知道,男生吸引她的是什么。只是她很喜欢这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赵衣锦和男生在一起了。但男生从来没有带她到餐馆吃过一顿饭,因为男生请不起。

赵衣锦的成绩开始变差了。因为她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照顾男生的妈妈,马上高考了,她想男生多一点时间学习。

但奇怪的是成绩优异的男生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倒是赵衣锦考得很好。当男生把这个消息告诉赵衣锦时,赵衣锦紧紧抱着他说:没有关系,我也不去了,我陪你一起。从那一刻开始,她知道她已经把自己的未来都交到了的这一个拥抱里。

赵衣锦和男生租了一间房子,两个人真正住在一起了。

当赵衣锦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男生时,男生抱着她说,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爱你。

男生开始贩卖毒品,这是后来赵衣锦才发现的。有的人,从小就是个坏孩子,长大后便一直坏了下去;而有的人,是活着活着就变坏了。赵衣锦竟然猜不到男生是属于哪一种。

她那时已经怀孕了。十九岁的赵衣锦知道她不能让孩子的爸爸出事,于是也跟着他一起。

赵衣锦最后一次帮男生时,出事了。对方一个接线人成了警察,男生将所有的责任推到她身上,她劝他回头,他用力扇了她一巴掌,自己逃跑了。她慌乱跌倒在地上,腿上鲜血淌出,一地的腥红,赵衣锦的白色衣裙红得刺眼。

醒来时,赵衣锦已经在监狱里,肚里的孩子没了。母亲承受不了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就那样去了,父亲气得卧病在床,从此痴呆。赵衣锦被告知,自己要在这儿呆上两年。

狭窄的四角天空投射下一束束阳光,照在她身上。赵衣锦抬起头,她眯着眼睛也看不清太阳的样子。

……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出门便碰上了她,还是背着厚厚的画板,还是一脸匆忙的样子。她对于我的出现显然很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

你要去学校?我问。

不,今天写生。非常抱歉,时间来不及,我要先走了,再见。她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我也转身上楼回到了房间。

走至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窗外空气中悬浮的湿润雾气瞬间飘了进来,清清凉凉地扑在脸上。我看见了她骑着自行车飞奔的样子,清晨的云安,街巷两旁的柿树叶子掉了一地,她飞快地蹬着车踏板,地面树叶吱吱作响。

忽而她露出一个笑容,将车子骑得更快了,车轮卷起一阵清风,将地面的几片树叶卷起来了,她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鲜艳的裙摆一直往后飘飞。

云安的清晨,送走了一个年轻的人儿,又会迎来了另一个年轻的人儿。

写生.恍惚

我下楼骑车,沿着巷子一路匆忙飞奔。

昨晚又忘了关CD,醒来时还能听见昨晚的循环音乐。闹钟上的时间是六点三十五分,匆忙下床洗漱,连早饭也没吃就出来了。昨天老师说今天会有大太阳,一起到外面写生。约定在七点,就快赶不到了。

刚一出门便碰上了咖啡店老板,她还是一身睡衣,眼神慵懒地看着我。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原来那个安静的女人就是她,她一直住楼上。

我愣在原地,一下子忘记了快迟到的事。她倒是没有半点惊讶,只是问我是不是去学校。

这时我才回过神,向她鞠了一躬,说明自己快迟到便转身走了。

清晨的云安巷,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偶尔叶子上面的露珠会掉下,落进脖子里,凉凉的。我蹬着车踏板,背上的厚厚的画板贴着衣服摇摇晃晃。但我还是可以稳稳当当地将车踏板蹬得飞快。

我想起了刚刚还一脸睡意的她,原来她就住楼上,就住楼上,我鼓足了劲将车踏板蹬得更快了。

来到目的地时没有迟到,但所有人都等在那里,老师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话。

我背着画板,独自来到一片空旷草地,架起了画架,将画板固定在上面,并没有马上拿出画笔。

远方山峦上一缕晨光穿透薄雾,轻柔地笼罩着大地,这是会使人产生无限希望的时刻。有一瞬间恍惚,想起了第一次站在“印象”外面,阳光洒满了橱窗玻璃,她在收银台旁认真冲咖啡的样子,阳光照在她柔和的侧脸,恍若隔世。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我的生命缺失了什么。

我慢慢拿起画笔,脑海中出现了清晨微茫的天空,淡黄色的光芒铺满了整个山峦。

下午三点,准时来到“印象”,还没来得及回家,便将画板一并带了过去。她看见我只点了一下头。我换上工作制服,接下了她刚冲好的咖啡。

十一号桌。

好。

手中瓷杯里的液体浓稠滚烫,黑色咖啡表面漂浮厚厚一层棕红色crema,散发出强烈的醇香。每嗅一次它的味道,都忍不住沉溺其中,Espresso的独特便在于此。

但多数人是不愿点Espresso,他们喝的更多的是拿铁和卡布奇诺。很好奇那个人是谁,我抬头看向那位客人,发现他也正在看我,对上我的视线他向我莞尔一笑,我冲他勾了勾嘴角。

您就是每天都来,并且只点Espresso的那位?我应该见过他。

是的,你现在才认出我。他笑着露出失望的表情。

一个男人每天都光顾同一家咖啡店,除了喜欢某个人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他应该是喜欢上她了。我拿着空托盘,又看向了那个男人。

蓝银色的格子领带,黑色的笔挺西服,简单利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坐姿端正无比。面容沉静,举止沉稳,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

他与她是如此相似,他喜欢她很正常,我心里一阵欢喜,欢喜过后又漫过来一阵失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隐藏.散步

她拿着空托盘,身体偏向收银台,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又来了,他也许是对面公司的一名,也许是其他公司的一名,但言行举止不会是一名普通员工。我印象里没有这个人,但又觉得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他。

他每天都来这里,坐十一号桌,点Espresso,然后便安安静静,不再说话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个月了。

很好奇,他的这种毅力来自于什么力量。直到有一天,我将咖啡端过去之后正打算离开,他很绅士地问我能否有幸请我坐下来聊一聊。我知道,他应该是要和我讲一件事。

你的咖啡是我喝过最好的。

哦,是吗。

“印象”这个名字让我很留恋这里。

嗯。

他一直没往重点上面讲,我等得有些焦急。但依旧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我曾经也住在云安巷,那里很安静。

……

我觉得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我没有听到有用信息。

店里的钟点工……

……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不过,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一样,从那句话开始,我知道了,他喜欢她。

而现在,她一直在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猜测。也许,她也喜欢他。

晚上的客人没有平时多,不到十点,就告诉她,她可以先走。但直到十点半,我关了门,她一直呆在店里,没有像平时一样先离开。

那好,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嗯。她答道

天色还早,她建议我们散散步,我答应了。

我们这应该是第一次聊天吧。我说。

你的父母呢?他们没来看过你。她答非所问。

他们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身体不是很好,来不了这里。我没有告诉她真相,父亲在我进牢里的一年后也随母亲去了,是邻居在两个月后才发现的,下身腐烂,死无所安。

我不再说话,她也陷入了沉默。两个人就那样安静地走着。

远方大路上的霓虹灯交替闪烁,五颜六色的光芒让这座城市的夜晚无比美丽。云安巷这一边却散发着真实的苍凉,路灯亮着暗黄色的光芒,灯光下漂浮着虚幻的光晕。月光照在柿树叶子的缝隙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宽阔的叶面泛着点点星光,地面树荫随风摇曳出了一地斑驳。

她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年轻,青春得就像十八岁的赵衣锦。若是赵衣锦再回到十八岁,会有这样的脸庞吗?

注视.失去

第一次和她站在一起,却生出彼此是认识许久的老朋友的感觉。这种想法很奇怪。

今天下班很早,她让我先走。但我一直等她到打烊。

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她的朋友、父母呢。因为好奇,就问出口了。她说她的父母在很远的地方,身体不好,来不了。就不再说话了。

我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我看见她说这句话时,眼里泛起了一层雾水,那层雾水将她包裹席卷,我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她内心的痛。她的父母也许早就不在了。但她依旧淡淡地笑着,眼睛看向了远方闪烁着七彩光芒的霓虹灯。

我看着她脸上柔和的线条,没有说话。她的脸庞很干净,没有一点杂质,但眼角处有一条皱纹。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我的亲妈妈,我在梦里常常见到她,梦里的她也是有着柔和线条的侧脸,眼角处和她一样也有淡淡的皱纹。

月光照着她的右脸,泛着清冷的光芒。她很喜欢着淡妆,忽然想看看浓妆的她,若是回到十八岁的浓妆,她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一直到十一点半才回到云安巷,期间没有什么话。一直想问她喜不喜欢那个男人,也没问出口。

上了六楼楼梯,停在了我房门口。

我一直不知道,你也住这里。我说。

我在这里住了有三年。她说。

时间沉默了很久。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想请一天假,我抬头说道。

……

第二天,没有再去“印象”。昨天那幅画留在了那里,是特意不带走的,取名“印象”。收拾些东西回到了修道院。昨天接到电话,照顾我的那位修女生了大病。

你终于回来了,她只说想见见你。

她还好吗?

她马上就要死了。

一群人走后,整个房间只剩下我和那位修女了,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阳光从窗户缝隙处照了进来,细微的灰尘在她身上漂浮。她的长发现在已经变短了,稀疏了,它们站在她的头皮上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修道院后面的那片山坡,在冬天时,那些枯草也是像这些头发一样站在那儿,杂乱又荒凉。

我拿起她的左手贴在我脸上,轻轻摩挲。我记得以前它很秀气,它还会弹风琴,以前她只要将它模在我的脸上,我无论有多闹总会马上安静下来。而现在,这只骨节嶙峋的手上面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黑斑,它的骨头咯得我脸上皮肤生疼。

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泛出一大片心酸,她照顾我九年,我却从来没回来看过她。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将脑袋转向我这边,努力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小钰,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她不提自己的病情,可是我的鼻子却更酸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右手,艰难抚上我的左脸,将我眼角的泪轻轻地擦向两边:小钰,他们对你好吗?

很好,他们对我一直很好。我看着她无神的眼睛,眼泪一直淌在她的手上。

她不再帮我擦眼泪了,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明亮,忽而安详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啊!说完后看了我一眼:小钰,你给我弹一支曲子吧。

嗯,我马上弹给你听,马上弹。我哽咽着用力点头,我感觉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我用力地抓住她的手。

轻柔的调子从风琴里缓缓流出,我的手指贴着琴面,轻盈地滑过每一个音键,仿佛回到了儿时,那时候她总叫我跟着她的调子打拍子,我笨拙的反应总惹她发笑。现在,换成了她跟着我的节奏,却是那样协调,她轻轻地哼了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冗长.脆弱

今天她没来店里,一整个上午加上一整个下午,都是一个人在忙,这样的日子,我有点不习惯了。

昨天她说她要请假,我很惊讶,她从来没有请过假,或许她遇到什么大事了。

昨天晚上,我一直等到1点也没有听见她的CD机放出的音乐,后来竟然失眠了,直到6点才迷迷糊糊睡去,梦里不再是赵衣锦,而是她和那个男人,他们在一起笑得很开心……醒来时的心里,空落落的。

店里一切如常,当我看向十一号桌时,那个男人依旧还在,同样的Espresso,他现在正在喝第二杯。

他时常抬起头望向我这边,我也许应该告诉他的,她今天不会来了。但自从发现他喜欢她之后,我对他的兴趣明显降低了,他望向我时,也只当做不知道,继续手边的事。

我手里的这杯咖啡是为自己做的,我做了三年的咖啡,可我从来就没有给自己做过一次。以往的咖啡大都是用机器自动冲泡好的,现在这杯是我一点一点调出来的,在里面加了很多咖啡豆,用勺子轻轻搅拌,可以看见里面的液体卷动浓重的泡沫随着勺子摇动的方向一圈圈流动,散发出热气腾腾的醇香。

我慢慢地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顺着嘴唇、齿缝、喉咙瞬间流进了心里。谁能想到,它表面闻起来这么香,味道却那么苦涩。

我从来没喝过这么苦的咖啡,但它是我自己调的,所以我还得喝下去,一口一口喝下去。

在我抬头的时候,迎向了那个男人看着我流露出复杂的眼神,不知道他这样看了我多久,很不喜欢这样和他对视,我真该告诉他,她今天不会来了。

将视线收回,看见了墙上的那幅画,上面有她用画笔写的字“印象”,是这幅画的名字。我知道,这是她昨天故意留在这里的,她从来不会忘记她的画,这是我这一个月以来发现的。这幅画她想送给我。

这幅画我上午拿去了裱画店,没想到他们下午就送过来了。我将它挂在冲咖啡的地方,抬头就能见到。

黛青色的远山,像影子一样模糊不清,清晨的雾气还未来得及将天空铺满,一道晨曦透过厚厚的云层出现在地平线上,耀眼的光芒溢满了湿漉漉的大地。

我不懂画,不知道她画的好还是不好,但这样的日出让我想起那次见她的样子,那天的阳光也像画里那样好,她站在“印象”橱窗之外,望着店里又好像看着别处,阳光照在她身上,洒了一地荫凉,有一瞬间,我在她脸上看见了年少的自己。

我也曾经如她,阳光也愿意在我身上投射出美好幻象。

往前的三年都是我一个人在店里,从来不觉得不适,觉得不适是在她请了假的今天。晚上的时间算起来不超过五个小时,以前一眨眼的时间就过去了,可是今天,觉得漫长无比。

原本想早点回家,可是晚上进店的人却比平常多出很多,没办法提前走。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钟表上显示十一点二十一分,已经是疲惫至极。匆匆将店门关上,便往家赶。

到了三楼,我停下了。没料到她会坐在楼梯上,双手交叠,低着头枕在膝盖上。我走至跟前她也未曾发觉,大概是睡着了。

我站在那儿,看见她的房门紧闭,等着她醒来。过了五分钟,正当我想上楼时,她抬起头,

你回来了?

你怎么了?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神也不对。

可以请我吃一顿饭吗?她仰头看着我。

……

见我不说话,她垂下眼睑,低头重新趴在膝盖上,保持了刚才的姿势。

好吧,你去我那儿。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尘网.迷失

她说完那句话就慢慢踏上了阶梯,我立马起身,也跟着她走了上去,但因为蹲得太久把两腿蹲麻了,起身又起得急,重心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幸好扶住了楼梯扶手,惊魂未定。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也转身就继续上楼了,我看见她转回身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这时我才感觉到了窘意。

已经等了她五个小时了。我的钥匙和手机都落在计程车上了,我不认识其他人,只好在这儿等她。

我没有睡着,我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也知道她在这等了有五分钟了。可是我还是低着头一直没出声,我看见了台阶下她的双脚,昏暗的灯光打在她高跟鞋光滑的鞋面,照见了她脚尖处沾着的细小灰尘。

当我抬起头说出那句话时,我的胃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了。

她把我领进了她的房子,端了一杯茶让我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然后系上围裙进了厨房。我斜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寂静的空气里传来厨房水龙头的哗哗流水声,时而绵长时而断开,锅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犹如道院修女一声一声严整悠远的祈祷,带来一丝腻味,一丝沉醉。

这一次我真的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小小的圆形玻璃茶几上已经摆满了菜碟。蛋花、紫菜、番茄、花椰菜……没有一样荤菜,我不知道她吃得原来这样清淡。我仍向她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她什么也没说,只拿过我桌上的空碗盛了一碗饭递给我,

吃吧!

她一直看着我不客气地将桌上的饭菜一点点全部吃完了,没有说一句话。她原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我放下了碗筷,盯着茶几边缘沾上的一粒米饭,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空气里相对的尴尬像大雾一样弥漫开来。

我去洗碗,她一句话轻松地打破了沉默,慢悠悠地起身收拾起碗筷,就像是收拾自己刚吃完的残羹一样自然。她走进厨房,哗哗的流水声像方才一样清脆地落在耳朵里,我看着她系着围裙的背影来回穿梭,忽然生出一种探究之心。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月亮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了进来,宽阔的房间散发出迷蒙的微光。一声凄厉的呜鸣划过长长的夜空,拉扯成纤长的回声,我探了探身子,在窗外的那颗大柿树上看见了一双发着绿色光芒的眼睛。

这条巷子有很多被遗弃的猫,大的小的,死去的、刚出生的,我见过很多。这小小的生命,它骨骼小巧仿若饰物,我的一只手掌便能将它完全包裹,可它现在正看着我的眼睛,三成害怕燃烧着七成警戒。

我忽然想起上次在堆放垃圾的楼道里发现的那只刚出生的猫,两只猫有一样的毛色。我记得那天晚上见到小花猫的场景,废纸盒和饭粒屑贴着它的沾着粘液的毛发,它的身体在黑夜里瑟瑟发抖。它努力睁开眼睛向我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喵……喵……它抬头的样子就像在说:收留我,收留我。

我看了它一眼,转身离开了。我救不了它。

我抬头又看着这只小花猫,这短短的对视,我们已经将对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它怕人类。我怕自己。

是不是被遗弃的猫都像它这样,明明弱小,面对人类时却仍要全副武装使出一切心机。

今天邮箱收到一封信,学校寄来的退学通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交学费了。我怜悯地看着这个和我对视的生命,犹如看着我自己。

闭上眼睛,轻轻转过身子。她侧着身子背靠着我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在这之前,我老老实实和她说了,我的钥匙丢了,要在她那里住一晚。原本我是睡在沙发上的,但沙发不平,睡得很不舒服,我又悄悄地上了床,我不知道,明天她若是发现我这么大胆会不会生气,很奇怪,我倒想看看她生气是什么样子。

我这样想着,她突然一个侧转身,一张放大无数倍的干净脸庞瞬间呈现在眼前。我连忙闭上眼睛,连呼吸都紧张了,过了很久,均匀的呼吸又传了出来。我深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用眼光描摹着眼前这张安静的脸。

光洁的额头,沉静的眼眸,长长的睫毛贴着眼皮,在眼睑处留下一片阴影。漆黑的头发软软地粘着她,将她的大半个侧脸都遮住了。月光流泻,照着她长长头发,发出明亮的光泽。

她的呼吸声带着热气拂过我的眼睛,断断续续似羽毛一般轻盈无声地撩拨。空气里闻到她身上散发着浅淡的幽香,如窗外凝固的夜色,悠远深沉,长长久久传入胸腔,钳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躁动不安的情绪几乎要破土而出,我闭上眼睛握紧双手拼命压抑着心底的欲念。

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了眼。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就像一潭无边寂静的湖面,没有波澜,没有意外,永远深不见底地泛着涟漪,这样的湖面连一刻不停的飞鸟都忍不住要多停留一会儿。

她的右眼角处有一颗痣,刚好是眼泪会流过的地方。我小时候的那个修道院后面有一块草坪,草坪下面是一条河,我坐在山坡坡峰上,常常看见一些妇人在河边石阶上洗衣服,她们叽叽喳喳的,总会说很多话,关于她们的丈夫、孩子,关于为妻之道,关于村里的新闻,甚至还有关于这个道院的,林林总总一大堆。她们说眼角长泪痣的女人命不好,一生流泪,一生不幸。

流光.无声

云安的清晨我见过最安静的,提着篮子买菜的妇人、牵着老人散步的儿子、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学生、每一个轻巧的身影都像一帧一帧缓缓移动的古旧黑白影像,寂静无声地刻在云安的每一个角落。

看着这样的云安,心里很容易生出一份无依的归属感,这时常常会以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好几个十年。可惜我只是三年的过客。

茶几上有一个便条,小小巧巧的纸张横书两个字:谢谢!我知道她要谢我什么。

昨晚我以为她会一直睡在沙发上,当床上突然多承了一份重量,我自然是知晓的。我侧着身子眼睛已经打开了,可是依旧没有做声,以前我只睡过一次沙发,后来再也不愿在沙发上呆着了,这张沙发不平。

身边多了一个外人,我整夜无眠。她对着窗外,我对着墙壁,两个人一直背对着身躺了很久,背后清浅的呼吸声传来,我便知道她也一直没睡,只有醒着的呼吸才会这样短促。

被月色染亮的白色墙壁上照着窗外那颗柿树树叶的影子,夏凉的夜风吹来,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像烛火一样摇曳不清。夏日的云安,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都见过,从上弦月到满月再到缺月下弦月,月影移动,每个月相都散发着不同形状的光芒,唯一的相同点是它们没有温度。

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猫鸣,我听出声音,那是前些日子收养的一只小花猫,在堆放垃圾的楼道发现它的,那时它还是一只刚落地的小猫,身上还有从母猫身体里带来的湿湿的粘液。

我蹲下轻轻抚摸它的头,它立马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指,这团小小的肉体连眼睛都还睁不开,我可怜它这么小就没了妈妈,将它带回了家。

我在家时,它总粘着我,但它很怕生,一见外人它便偷偷爬到窗外的那颗柿树上,躲在柿树宽大的叶子后面。今天它一见她进门便惊恐地跳出窗外。我叹它如此怕生以后如何生存。

过了好久我听见她一声惆怅般的叹息后便轻轻地转了一个身,面对着我的后背。我呼吸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只过了片刻,我又恢复了初样。我假装无意的一个转身,她立马屏住了呼吸,她在害怕。

我仍旧轻轻地呼吸,闭着眼睛一个声音也没有发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确定她睡着了,我才慢慢睁开眼睛。真是一张年轻骄傲不染烟尘的脸。光洁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可是两条细细的眉毛却拧结在一起,我听人说,睡梦里一直皱眉头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一定不好过。

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我相信了这句话。

窗外的夜色往深处走去,月光渐渐消了它的光芒,那只小花猫不再呜鸣了,它小小的身体站在落地窗外,静静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我看了它一眼,它便会意般跳了下来,白色床单上留下一串串梅花脚印。它钻进被窝往我怀里蹭了蹭,我抬手摸着它的头在它耳边轻轻耳语,睡吧。

广场.妄念

罗达与云安只隔了两条深巷子,但这里却比云安繁华多了,川流不息的车流,泛着银光的商贸大厦,西装革履的上班人士,还有规模宏大的购物广场。每一处都散发着和金钱相似的味道,为这相似的味道,很多云安人都离开了云安。

我站着的地方正是罗达的中心广场,此刻正是上午,广场上人多,一群小孩围着广场中心的喷泉池,池中清澈的泉水喷起来时,他们纷纷大叫着,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我小时候没见过喷泉,那时候我喜欢坐在山坡上看山脚下的河流缓缓流过,偶尔看见一只从水草中游过的水鸭都要高兴半天,每当我大叫的时候,它们就吓得嗖的一声飞走了,次数多了,我也就不再叫了,只在心里惊喜着。

从包里拿出两个折叠凳和一堆画具,支起了架子慢慢地坐了下来,在身旁放了一个纸板,上面写着“10元/张”。看着周围男孩女孩奔跑追逐,太阳将他们的脸庞照得红扑扑的。

以前学画画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画家,等过了这几年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也只能在街头贩卖梦想。谁说梦想没有价值,它有价值,它的价值是10块。

第一个来到我这里要我画画的是一个小女孩,她手里捏着一张十元,怯生生地靠近我:姐姐,我以前没见过你,你也会画画吗?

我摸着她柔顺的头发笑笑:你坐下吧。

女孩果真听话,坐下后没有动,一直端端正正地好奇又胆怯地看着我。过了十分钟,我将那幅肖像画递到她手里。她接过看了一眼,然后抱着画整个地扑向我怀里:姐姐,你真厉害,画得真好。

我没有说话,小孩子还太小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我将第三张十元放进包里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像发现什么似的地大叫了一声,

你是邹承钰!你是邹承钰!

我盯着他那张掩饰不住欣喜的脸,什么也没说。

我是柯信啊,你不记得了?

柯信?画画班上最得老师宠爱的门生,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但相似的人只见总有一种会意,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便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人,心里同样藏着阴暗。但我从来没和他讲过话。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希望他适可而止。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继续说开了,

你怎么在这画画了,班上同学都说你被赶了出来交不起学费退学了,原来你在这里,真巧,我也到附近有点事。

怎么,看到我在这里卖画你很开心了,你是来笑话我的!我冷笑一声,愤愤地盯着他。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你别误会。他急忙抬手辩解,两手搓着露出了窘意。

我不知道这件事已经传了开去,想来平时这些对我笑盈盈的同学也是恨极了我,才会对我落魄的事这般上心,人情淡薄左右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我不禁对眼前人多了一份嫌恶。

你要我画就坐下,不是的话你给我走。

这回他乖乖地坐下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倒让我有些意外,他已经看到了,如今的邹承钰已经落魄了,他大可将平时对待别人的那套蛮横同样用在我身上。

我将他的十块钱收起来时,我对他说,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不过,你就算说了,我也会离开的。

他听了我的话立马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说着还举起了三根手指,我可以发誓。

哼,他的样子真滑稽,可是他的话更滑稽。我自然不会相信他。自知素来独来独往,目中无人,班上哪个人不希望看见我落魄到卖画的地步,得了这个机会,他们肯定会好好嘲笑一番。可是,也只有自己才知道,即使他们来了,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我也不会离开,离了云安,要到哪里去呢。我哪里有选择。

他走后不到五分钟便看见一群人有十几个朝我走来,以为是来闹事的。后来走进才知道,他们都是来要画画的,我很好奇,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但有生意做,我自然不会拒绝。

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将近三点了,我匆匆收起画具,想想第一天的生意还不错,心上也跟着高兴起来。

我刚拿起凳子准备折叠起来,一只脚却突然出现,我手中的凳子被踢飞,落到几米外的地方。我抬起头,看见了一群嚣张得意的人,他们向我射出了愤恨的眼神。我看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那张凳子捡起拍了拍灰尘折好放进了包里。

我自然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和我一样可怜,也是贩卖梦想的。他们的梦想值30块。他们嫌我的太便宜了,影响了他们贩卖梦想。从柯信离开起,那群人愤愤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我。

大家都是同道人,你把价格提高,我们平等竞争就是了。你要是答应我们就不为难你,否则……那个踢翻凳子的男人睁着眼睛狠狠抓紧我的前衣襟,我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他捏碎。呵呵,为什么所有的威胁都要用这么恶俗粗暴的方式。

怎么,你笑我们?你有什么资格笑我们。他马上松开了手,一巴掌甩了过来。“啪”,我失去重心倒在一边,右脸火辣辣的疼,那一群人见我如此狼狈,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记起了被邹家赶出来的时候,那晚我右脸也挨了一巴掌,只不过,那一巴掌力道大得多。到现在我还记得。

看来你还不疼,那个人走到我眼前,抬起了右手。

我闭上眼睛准备挨这第二个耳光。

空气凝固了,但那一巴掌迟迟没有落下。我睁开眼,看见了“印象”里那个只点espresso的男人,他抓住了那只手。

怎么样,你还好吗?他递给我一方灰色手帕,上面有灰色的格子图案。

没事。我接过手帕往嘴角擦了擦。

怎么,你不用上学?

……

他见我没回答也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静静走着,空气里生出尴尬的味道。我想起了和她一起散步的那个晚上,想起了她身上随风飘来的浅淡清香……

走了有一段,他开始讲话,

我以前喜欢一个女生,但是,她那时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个男生的成绩很优异,但他很穷。她的成绩比那个男生更好,家里也比男生有钱。所有人都觉得他配不上她。但她还是和男生在一起了。

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男生的,和男生在一起的日子,我总看见她笑,那时候我看见她这么开心,自己也莫名会开心起来。心想,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可是,我一直没告诉她,我看见过男生和一群校外的混混在一起。我怕她伤心。

那年高考,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她也考得不错。但男生却不知怎么没考上。我以为他们要分开了,但意外听到,她放弃了名校和男生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真觉得,她好傻。隐隐觉得她会受伤。

上大学后我交了几个女朋友,但都分了。别人说我眼光高,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原因。有份年轻的喜欢,经年发酵,已经酿成了浓浓的爱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坐牢了,男生害了他。

……

我紧紧捏着手里的信,他请求我帮他交给她,他请求我撮合他和她。他果然喜欢她,他果然喜欢她……我在心里一遍遍催眠似的重复这句话。直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惶惶发抖,捏着信的那只手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恍惚间,眼前竟出现了他们二人欢笑的画面,长期以来压抑在心的野兽终于嘶喊着冲破了心房。

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怎么可以?……我像发了疯般,将那封信快速扔进垃圾桶里,转身拼命奔跑,心里那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想起,不能让他们在一起,不能,绝对不能……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也跟着它语无伦次一起念了起来,不能在一起,他们,不能……

我像失掉了理智,大声嘶喊着,脑海却在这一刻出现了她清冷的背影,那颗瑟瑟发抖的心忽然安静了,从遥远的寂静中传来刺耳的声音:他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你是个变态,你有什么资格说爱……

我的心好像下了一场大雨,滂沱的洪水混着发黄的浑浊泥土滚滚而来,它们一齐冲塌了我苦心经营的心房,那里所有流动盛放的感情都被这场大雨淹坏了。我像个失去了一切的流民,看着满目狼藉,一颗破碎的心忽然没了依所。

隐事.旧人

“印象”外街道的熙熙攘攘,人群涌动,我时常看得到。每当这个时候我总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以前我一直以为生活太平庸,直到有一天我也过上了波涛不断的日子,才知道自己错了,在我最幸福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抛弃了我,现在回头想一想,等到千帆过尽,幸与不幸又有什么分别。

我记得以前小的时候,别人总和我讲,人生要有目标。我深信不疑,于是暗暗把阿煜当做我的目标,我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后来他给了我一巴掌,我就再也没有了方向。没有了方向之后,我并不觉得辛苦,就像我现在这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说笑话,可是这样的笑话也就只对我自己说说。

我一直等到四点她才过来。我以为她会说一句解释,可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心里有微微的、震动,我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她。

当她双手递给我一封信时,我看见了她决绝的眼神和她脸上鲜明红肿的五个指印。她低着头,头发散乱无章,身体还有微微颤抖。

我抬手刚碰到她的手臂,“你怎么了”还没说出口,她像条件反射般移开手臂逃开了,眼神闪烁,似在故意躲我。

这是陆深的信。她说着便又重新递上那封信,依旧没有看我。

我接过那封邹巴巴的信,看见了上面的泥渍和淡淡的黄色水印,怎么会这么脏,就像是刚从垃圾桶里拾回来的。我不知道陆深给我这样的信有何意。

但她转过了身子,缓缓离开了,什么话也没说,她就这样走了。我握着手中的信,回想起她看我的眼神,竟有点不知所措。

“我曾经听别人说过,爱情是有先来后到的,一开始我不相信,后来遇到你,我才明白,晚了一步,我错过了你最相信爱的年纪……”

看完整封信我才知道,原来陆深是他。这个真相的到来使我有过一丝开心,原来陆深不是喜欢她。

抬起头,看见了站在橱窗外的陆深,他弯弯的眼睛凝望着我,触到我的眼神时,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站在窗外的这个男人,他如此温柔地等了我七年,可是这对视的一刻,我对他生出了歉意,我无法回应他。倘若他早一点出现该多好。

我扭头不再看他,迈开步子慢慢朝着收银台走去,那里才是我的归处。

就在我刚要坐下的时候,身体却晃晃悠悠地,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我扶着桌案睁眼努力站稳,可是那处的疼意却像刀绞般,一阵阵袭来,怎么也忽视不了,牙齿用力咬着下唇,几乎没办法直起身子。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墙壁、桌椅忽明忽暗的影子。当最后的明亮消失之前,我看见了陆深快速跑向我,眼里流露出惊慌……

长离.参商

呆在房间已经好几天了,画画、睡觉、画画、睡觉……这两件事充斥了这几天的所有时间。我知道我在逃避什么,人总是这样,以为将自己关在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实际上,回到现实中,越想忘记的事反而记得更清楚。

可是,我也知道,自己不能逃避太久,逃避可以有理由,面对却必须闭上眼睛一往无前。我刚出了巷子,就被柯信堵在了路上。我不知道他这么快就调查到了我的住处,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为了羞辱我何必花这么大力气。

他终于对我露出本性了,这样的他看着反而顺眼些。

邹承钰,让我好等啊,呵呵……他看着我调笑道。

干什么?我停下步子,头也没抬。

邹承钰,和我在一起!

凭什么!

凭邹氏集团继承人,这个身份够不够?

哼!

别走!你不相信我?他马上拉住了我,你看这样东西。

扳指,只有邹家认定的继承人才有的扳指。

看来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姓邹了,我才是邹家的儿子。哈哈……所谓风水轮流转,我妈竟然告诉我我是邹启明的亲儿子。

……

怎么,不说话了?我现在来就是来通知你的,我要你做我邹信的女人。哼,我以前很穷,但我妈还是拼命赚钱送我进贵族学校,我花光了我妈所有的钱吃好的穿好的,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有钱人,处处要强,处处与人竞争。但我自己也知道,什么也掩饰不了贫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个个平时班长班长地说要向我学画画,可是你们心眼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一定很看不起我对吧,邹承钰。哈哈……想想就连我以前是那么喜欢你,我也不敢表露丝毫,我对所有人仇视,可是,唯独对你,满心满意喜欢,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不过,现在不同了,我柯信现在配得上你了。我妈再辛苦赚钱都比不上她告诉我的这个真相。原本邹启明还不愿认我,可是他的那个小儿子,哈哈,我只用了一点小计谋他就死了。邹启明已经没了后人,现在他已经将我定为邹家的下任继承人,邹氏集团的一切都将会是我的。哈哈……只不过短短几天,我柯信体会到了世上所有的幸福,你说是不是?

上次在罗达,你还不知道吧,那些找你画画的人都是我花钱买来的,你以为自己真的画得那么好,老师说得没错,你永远都成不了画家。不过,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帮你开画展,办画廊。怎样?

只要你答应和我结婚,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要求,你不是爱钱吗,没关系,邹家的钱够你花好几辈子了。

哼……小人得志,你做梦!我拔腿便走。我想不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柯信。

我做梦……好,邹承钰,你就走吧,你如果不答应,我会将你做事的那家店给砸了。你到哪我砸哪,我让你没有活路,迟早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哈哈……

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能力,我知道他会这么做。可是,我不愿意。就算最后没有退路,我孤身一人,死也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快步地朝着“印象”走去。

可当我走到那里时才发现,“印象”的两扇大门已经沉沉地关上了。怎么了,她不在?

我几经打听才知道,她住院了。

等我站在她的病床前看着那张苍白的脸才知道,她的小腹出了问题,必须马上动手术,要七百万。她没有那么多钱,她拒绝了医院的要求。然而,只用药物救治无异于等死。我责怪她太不爱惜自己,可是却忍着发酸的鼻子想到,我也没有钱,连一万我都没有,我救不了她,没有钱她就要死了。

好不容易决定不使心机不插手,还未来得及我慷慨一回,她就要死了……

也许人只有在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会看见生机。我几乎一瞬间想到了柯信。

怎么,邹承钰,只过了一天就找上了我,昨天还说我无耻呢。

要我答应你……可以!我要七百万!

哈哈……我以为你有多清高呢,看来也不过如此,不过,七百万,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少废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你又不是不知道,邹家有多少家产,区区七百万,不过是九牛一毛,我答应你。不过,邹承钰,我还是说得没错吧,你迟早会是我的人。邹启明果真说得没错,女人爱钱。哈哈……

岁月.如歌

四月份已经结束,云安的夏天就要来了,一场雨后,街道上的柿树又重新长出了茂盛的叶子,空气里流动着尽是潮湿的味道。

散学归来的小孩还未来得及将书包放下,三三两两围在柿树下,好奇地拾起掉落的大片叶子,小心翼翼拂去上面的尘土,将它拿过来又翻过去地看了好几遍,终于发现这么大片树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扔下树叶又蹦蹦跳跳跑远了,余下那片树叶,静静地等待尘土掩埋。

云安的小巷,依旧还像来时那样安静,两年的时光没有带来丝毫改变,它还是如此陈旧古老地卧在这片僻静之中,像一个白鬓的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经年不变。

我现在有大段大段的闲时用来掌勺煮饭了,陆深听说我喜欢上了烹饪做饭很开心,从超市兴冲冲买回一大堆美食书,但桌上那么一沓,我也只看了一本。

一页一页认认真真钻研,可是做出来的,总觉得味道淡了一些,所有的食材都没少,猜不出哪里出了错。只好一点点加盐,后来,就咸了,味道怎么也调不回去了。可是坐我对面的陆深总是一口吃下,心满意足地不断欣赏,不断赞叹。过了好些日子,我终于能做出一手精致的好菜,陆深笑得比我还开心,他说我是个贤惠的妻子。

别处的夏天是太阳做的,可云安的夏天却是雨做的。从前我到过很多地方,没有一处夏天像云安这样多雨。云安的雨淅淅沥沥,落在青石的街道就像断线的珠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这个时候陆深总让我靠在他肩膀上,他说他一直想给我安稳。我依他,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当雷声划破天空发出震耳般的响声时,玻璃窗会微微震动,细小的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陆深的肩膀没什么特别,靠在这方肩膀上,没有那时靠在阿煜肩膀上的紧张、心砰砰乱跳,只有如清浅溪流滑过鹅软石般柔软、安宁。

成熟的爱情便有这个好处,他不会等到情人节那天特意送你大束大束鲜艳的、沾着水的玫瑰,不会时常吻着你的脸颊说着永远爱你的情话。他只会一直看着你,每天对你温柔地笑,桌上的百合快要凋谢的时候,他会悄悄到楼下买上一束新鲜的加水另外换上。洁白的百合,开得极为素净。

我知道,我不爱陆深,但还是和他在一起了。恋爱需要爱情,但婚姻未必需要,这是陆深对我说的,他不动声色地经营着这份婚姻,给了我所有的温暖。

两年前,得知那突如其来的疾病时,几乎没感到意外,我知道,我早就生病了。医生劝我抓住一线生机早点治疗,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但我要付七百万,因此拒绝了。我哪有那么多钱。

陆深散尽所有家财,到处借钱也只不过四百万。他抓着我的手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掰开他的手,只是笑笑。他哪里有对不起我,他完全没必要为我如此。

医生无法只给我药物治疗。白色管子插在我的鼻子上,针管扎满了头上,手上,我身体注入了很多混杂的液体,我咬牙忍受着前所未有的疼痛,密密麻麻的汗水从我额上渗出,我几乎没有力气大喊出来,只尝到咸涩的泪水一颗颗滴在我心上。小腹上的疼痛像无边的黑暗,牢牢地把我包围,为了阿煜,我花光了我所有的青春美好,想不到,这一次仍逃不了他。

我只用了一天就明白了,生与死原来是这样接近。好想逃离。

然而,第二天他们便把我推上了手术台,医院说已经有人替我付了那七百万,我来不及疑惑,手术已经开始了。他们用这百分之五十的生机来和我的生命打赌,我以为我出不来了。

当我醒来时,看见了满脸胡渣的陆深,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哭着说:你终于醒了……也许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开了,也许是陆深那时的眼神触动了我,总之,当他把我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答应了他。

两年了,我依旧不知道,当初给了我七百万的那个人是谁。可我总是会想起承钰,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出院后,我向房东奶奶打听她的消息,房东老奶奶是个和善的人,她一说话我便看见了她光秃秃的牙龈,她摇摇头忧心地说:小姑娘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估计是走啦!我请老奶奶给我她的房间钥匙,说是找点东西,老奶奶马上点头答应了。

我从没到过她的房间,当我打开那扇门时,仿佛一切都还没变,我看见了她在地上一笔一画认真上着颜料的样子,看见了她瘦削的肩膀微微移动,看见了她脸上骄傲的神色。我慢慢走进,却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颜料盒,鞋子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

从包里抽出一张纸蹲下擦拭鞋面,眼光却扫在了地面上的一张素描画,将它拾起轻轻展开,看见了线条柔和的脸庞,薄薄的嘴唇,清淡的眼神……在看见右眼的那颗痣时我呆了,手中的纸一下又掉到了地上,我慌忙蹲下,却在地上看见了更多的画像,笑容清浅的、默然静坐的、临窗而立的、还有一张病床上苍白无色的……

……

我拉开抽屉,在一沓书的最底下拿出那张报纸,用纸沾水轻轻擦去上面久积的尘垢,出现了耀眼新闻大标题:邹氏集团少长子邹信与邹承钰于名耶教堂举行盛大婚礼!下面配了一副照片。

照片中的承钰一袭白色婚纱,长长的头发绾成了一个新娘发髻,卷曲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嘴唇施淡淡的唇彩抿成了一条线,没有弧度。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这被修饰得无比精致的脸庞,久久失神……

PS:几年前的处女作,45度角的年纪,现在看有诸多不成熟,发出来,权且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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