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是我大学同学,只记得他姓张,大名已经记不清了。甘肃人,人长得精瘦,二十岁就已经谢顶,记得入学报到时穿一件深蓝色的关领但又绝不是中山装的那种衣服,脚蹬前后跑风的黄色解放鞋,拎一个破得到处是补丁的北京牌皮包,下巴上蓄着山羊胡子,一双比羊眼还大的眼睛闪着精光,很严肃地盯着正在整理内务的我们问:同志,请问这里是十六队吗?所有的人立刻停了手中的活儿,分明就有几个张大了嘴巴呆在那儿,然后我们的副班长,一见面就说自己是北京四中高材生的王京就爆出一句:我操!这不是列宁吗?哄堂大笑之后大家就记住了这个外号,后来他的大名反而倒叫得少了,以致于队长几次在点名时叫错了称呼。我不喜欢副班长,感觉他象只北京鸭子,但那个外号起得比较经典,需要灵光乍现的。
那天晚上列宁死活不刮他的山羊胡子。饿留了这些年了,饿们那儿结婚时才可以刮的!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作怪,直到队长要来检查军容风纪了,仍然不刮,才知道他认真。队长劈头就训:当兵来了,还讲究那些干啥?听都没听过,什么JIBA毛病!不就是一把胡子吗?你还当是处女膜啊!去给他把刮胡刀买回来,从他津贴里扣!这是我在军校上的第一堂比较生动的生理课。后来列宁就低了头,连须膏也不用,一边刮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刮,破了几个口子,还真的留了血,又让大家取笑了一回。快熄灯时,大家都脱衣服睡,列宁还坐在那里发呆,直到周围全黑下来,才听到他穸穸挲挲的声音,最后一个睡然而第一个进入状态,开始打呼还象林间小风,继而狂风大作,终于风暴袭城,吹沙走石。大家都被他吵醒,开始有人喊他,接着就踢他的床,但都很快被风暴吞没了,直到每一个人都无法忍受,坐起来抗议。王京一把拉开灯,再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我靠!这家伙竟然一丝不挂!列宁猛然惊醒,胀红了脸,不知是羞涩还是愤怒,立刻关了灯,把衣服和被子抱成一团冲了出去。那晚他没有回来,但大家好象也都没有睡着。
后来一到晚上熄灯,列宁就先到俱乐部看一会儿书,等到大家进入深度睡眠后,他才轻手轻脚回来。过了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但某日王京开了一个比较过分的玩笑,他趁列宁熟睡,将一管牙膏挤到那个男人的敏感之处,第二天一早,冷与热的物理与生理反应,使列宁将无数青春的蛋白质尽情洒在雪白的土地上。做也就做了,王京还要张扬,大惊小怪对正在换床单的列宁取笑,你又骑马上天山了!列宁低了头,不理他。感觉无趣的王京自嘲道,算了,反正你也买不起牙膏,那管牙膏就送你了!列宁突然象一只豹子一样跳起来,印象里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那样迅猛的速度,有那样大的力气,一把抓起王京头朝下倒立起来要往地下撞,王京杀猪一样叫唤,别别,哥,你是我亲哥!列宁胀红的眼睛象喝醉了酒一样,这样以一种艺术体操的姿势保持了十秒钟,将人放了下来,说了一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吃你,就跟吃个蝎子一样!
被大家知道了裸睡和打呼噜的秘密,再加上挤牙膏事件,列宁自己觉得不为大家所容,就向队长申请,住到了炊事班库房。有一次炊事班长开玩笑说,列宁住进后,饭堂里的老鼠都明显少了。
时间一长,证明列宁这个荣誉称号真是名至实归。他很严肃,关心政治,是最早递交入党介绍书的那批人;热爱祖国,每次接受传统教育或看《甲午风云》这样的影片都热泪盈眶,问他为什么哭,他反问为什么我们没有感觉,多好看啊,他还是第一次看这个片子。我的天,二十岁第一次看《甲午风云》。比较较真,凡事喜欢刨根问底,说话不紧不慢的,如果你中午在辩论时压过了他,他晚上还要找你辩,晚上没辩完,第二天继续,直到你精神上垮掉为止,真是一个搞政治的材料。绝对廉洁自律,炊事班库房里有很多鸡蛋、火腿等物事,多有人怂恿他偷将出来,大家共娱,但列宁总是一笑了之,你如果板下脸说他不够意思,他也就会很认真地说,那是偷集体的东西啊,军人怎么能偷东西呢?那样子很象马上就要将你揭发,打入牢房一样。但列宁有时也很大方,他家乡盛产红薯和土豆,每次放假回来他总要带一大包薯干,挨个房间地送,那薯干很甜很耐嚼,是我们课间休息或上图书馆休闲时的主要零食,有时没钱买锅巴了,也偷偷用它佐酒。
他的家乡很穷,穷得打不起井,地下也没有水可打。所以列宁的标志饰物是一个绿色军用水壶,里面装的不是酒和饮料,甚至不是白开水,而是直接从水龙头接的自来水,只要不违反条令,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没事就打开盖子喝一口,很美的样子,还不忘夸一句:真甜啊!一副很由衷的样子,好象刚从沙漠里回来一样。列宁这种对饮食的怪癖在大一还只是初露端倪,大二开始渐露锋芒,大三达到登峰造极。我终于知道了他所谓的“吃蝎子”的含意。我们学校后面有很多秃山,列宁不知从哪里捉了很多蝎子回来,用一个罐头瓶装了白酒,将蝎子活活扔将进去,蝎子在酒里挣扎,蝎毒就尽数溶于酒中。一周后就可以喝,蝎子酒治风湿,还有很多其他疗效,列宁边象一个中医样解释,边端起瓶子自饮一口。你敢不敢生吃蝎子?有人要和他打赌。敢!赌什么?一箱方便面!好!列宁就用一只手按住蝎身,取一只筷子按住蝎尾,令人用刀快速将蝎尾斩断,自己捏起四爪乱动的蝎子,嚼也不嚼,一口吞入喉中。众人都看呆了,他的眼睛也瞪得滚圆,用手向下挤压食管,终于费力咽下,吞了一口唾沫说道,它不想进去,还往上爬呢!这是骇人眼见的一件事。另有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我没有亲见,后来听说的,列宁从山上捉到一条菜花蛇,为了热饮蛇血和蛇胆,该同志于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将蛇头咬掉,于蛇身乱舞之下,生饮蛇血,随后剥皮取胆,活吞入肚,据说面目狰狞不逊食人生番,真叫一酷!列宁还说这不算啥,在家乡还吃过比这更大更厉害的动物!因为经常喝蝎子酒,他的脸色发青,我怀疑是轻微中毒,又每天剃须,一副铁青的下巴,就是这么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我总是对列宁说,你他妈真叫一男人!
列宁最初的学习成绩不好,尤其是英语,他中学时的基础太差了,但他很聪明,又很用功,计算机玩得炉火纯青,我们那时还在学汇编和BASCAL,他已经能用汇编语言编写游戏了,打出来的程序跟本书似的,后来就更厉害,最早掌握了C++,成为本系老教授的得力助手和座上宾,大三下半学期,已经开始捧着全英文的美国历史攻读了,我们都叫他牲口。对所有可望不可及的人才,我们都这么叫。
但他也不是死读书,有时也写一两句歪诗,喜欢和我探讨一些问题,比如爱情。
我那时正和在上海读大学的女友爱得死去活来,每天一封情书,下午四点就到收发室去等信,几天收不到信就郁闷。列宁说,你是不是单恋啊?要不怎么只见一头热?有没有搞错?我单恋?是她先追我的,我当然反驳。可那是以前啊,现在呢?而且她不在你身边,又在上海那个地方。你越说我越毛,说说你对爱情的理解吧!呵呵,凡是得不到的感情,都以为是爱情,他装着很深沉的样子说。别卖弄!怕了你了!他笑着说,爱情嘛,就是欲望,展示和渴求的欲望,不管你展示和渴求的是善的东西、还是恶的东西;婚姻嘛,就是两个人的欲望相加产生更大的欲望。比如爱吻和作爱,你不能说一个是高尚的,一个是淫秽的,对于舌头和那个东西,都是满足人的欲望的工具,没有什么高下之分。那么,既然爱情是一种欲望,我们去面对她时,既不要掩饰自己的欲望,又要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这样就好。你同意吗?我都听呆了,这些鬼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吧?当然不是,列宁笑着摇摇头,我只会说,面包会有的,爱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又是我在军校上的一堂生动的爱情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