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九三年夏天
阿明对于爸爸的印象只停留在老家堂屋的长条机上供着的那张黑白照,那张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事实上他的确很年轻,可以算得上是英年早逝(享年二十三岁)。小时候阿明很害怕看那张照片,他知道那照片上的男人是一个死去的人,尽管是妈妈说那他的爸爸,可是当他被照片里的男人用无神的眼睛盯着的时候,心里会害怕。
爸爸对于他而言是陌生而模糊的,他只依稀在他两岁左右的时候,有一个男人会抱他,还会亲他,他知道他的胡子非常的扎人,而且嘴里总有一股焦糊味儿(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香烟)。他记得那个男人会把他举的高高的,然后再突然落下去,而只要一这样做,小阿明就会咯咯咯的笑个不停,然后那个男人就会不停的逗他笑。他记得早上睡醒的时候,他会爬到那个男人的胸膛上趴着,他会听到咚咚咚的心跳声,总感觉那里面有个小人儿在不停的敲鼓,然后男人醒过来,就会让阿明帮他着抓下巴上的胡子,阿明喜欢挠那些略微扎手的胡茬儿,自己的小手儿在上面挠上挠下的时候,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阿明还会爬上男人的背,在上面踩来踩去,甚至有时候还会尿在上面,男人会对着他大呼小叫,可是看不出来一点点生气。
那个男人的面容是模糊的,和照片上的男人不太相似,他记不得小时候爸爸的脸,只知道那个男人后来有一天离开了家,然后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张照片和一坛骨灰了。他还记得下葬爸爸骨灰那天,爷爷哭的很厉害,妈妈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村里有些人告诉他,他爸爸死了,他才三岁大,他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他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妈妈泪眼婆娑的告诉他,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又问妈妈,那爸爸为什么不回家。妈妈说爸爸回家了,爸爸的家就在这里。小阿明,看着慢慢隆起的土堆,天真的说,爸爸的家可真小,爸爸住得下吗?妈妈的眼泪流的更厉害了。他看看爷爷,爷爷也呜呜呜的在哭,连鼻涕都流到嘴边了,也不擦一擦,他走过去帮爷爷擦鼻涕,爷爷搂着他,哭的更厉害了。
小阿明望向四周,村里很多人都来了,他好多人都不认识,他们的脸都是陌生而麻木的,他们围成一圈,看他的爸爸入住新的小小的家。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在哭,爷爷也在哭,四周的人都用那样冷冷的眼神看着他们一家人,他想不明白。爷爷把他搂的太紧了,他有点呼吸不过来了,可是他又挣脱不开,他在爷爷的怀里扭捏着身子,爷爷松了一点儿,他把爷爷粗糙的脸上的眼泪擦了擦,没有和爷爷说话,因为他也不喜欢爷爷嘴里面的气味儿,爷爷的牙齿都是黄色的,他不记得爸爸的牙齿的颜色。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力从爷爷的臂弯里逃了出去,他跑到跪着的妈妈跟前,妈妈也把他搂了起来,妈妈哭得也更凶了,他也很想哭,可是他哭不出来,他一般在妈妈打他的屁股的时候才会真哭,还有就是自己摔到了,妈妈不过来扶他的时候,他会假哭,而爷爷用那双粗粝的手在他柔嫩的小脸上搓来搓去的时候,他也会哭,只不过是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哭。可现在,妈妈没有打他,他也没有摔倒,爷爷也没有揉捏他的小圆脸儿,他实在找不到哭的理由。
“妈妈,爸爸住在地下,那他不冷吗?他吃什么啊?”在回家的路上,在妈妈的怀里,小阿明好奇的问妈妈。“爸爸不冷,我们给爸爸烧了纸钱,爸爸可以在下面买被子盖,我们以后会给爸爸送吃的,有酒有肉,还有馒头,爸爸饿不着。”阿明妈妈的眼睛哭的肿肿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小阿明解释他爸爸去世的事情,她只能这样回答他。阿明还想问什么,可是妈妈好像很伤心,一副不太像和他说话的样子,他心里也有点悲伤,所以也就没再开口问。
阿明妈妈和爸爸同岁,两人十九岁由人说媒而成,结婚后一年,有了阿明,阿明两岁的时候,阿明爸跟着小波爸一起去山西的煤矿挖煤,后来煤矿坍塌,阿明爸被埋在里面死了。据说小波爸由于前天晚上喝多了没上工,所以逃过一劫。这也成了后来小波爸一直感到庆幸,又隐约觉得对阿明内疚的地方。
自从爸爸住到地下以后,姥爷和舅舅就经常来家里和爷爷吵架,小阿明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他只知道姥爷怒气很大,爷爷怒气更大,两个人都是吹鼻子瞪眼的。姥爷好像在说要让妈妈改嫁,让他跟着妈妈一块儿去别的村过日子什么的,还说是为了他好。而爷爷却一把把他拉过去,抱得死死的,说他是他们老陆家的种,怎么也不能带走之类的话。他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他也不想懂,他就想跑出去玩,出去逗刚刚一岁多点的小波玩儿。在他眼里小波是他的小弟弟,而他是小波的大哥哥,他总喜欢牵小波的手,小波的手比他的手还小还嫩乎,小波在妈妈的怀里啜着小嘴吃奶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他嘲笑说小波是个贪吃鬼,睡着了还在吃,小波妈妈就会问他,“小明吃你妈妈的咪咪的时候都睁着眼吗?”他被问住了,他也忘了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他说“我明天再告诉你,小婶儿。”小波妈妈呵呵呵的笑了起来。小波的姐姐小菱小时候很少和阿明玩儿,因为小时候的小菱总觉得爸爸妈妈有了弟弟就把自己忘了,所以她不喜欢小波。而阿明也是个男孩子,又喜欢去逗小波,所以她也不喜欢阿明。
阿明的舅舅也在劝自己的妹妹,“你还年轻,还能生,嫁过去再要一个咋啦,小明是他陆家的孩子,就给老头儿留下来,你可不能耽误了自己啊。”阿明妈妈低着头不看哥哥的眼睛,当她扭头看看在爷爷的怀抱里一脸懵懂无辜的小明,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舍不掉自己的儿子。她抬起头,把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吵个不停的两个老头儿叫停了,她对着自己的爹和哥说,“我不能带着陆军的孩子走,更不能自己一个人走,小明还小,他刚没了爸爸,我不能让他没有妈妈。”小明听到自己要没有妈妈,心里一下慌了神,从爷爷的怀里挣脱出来,一把扑到妈妈的怀里去,两个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他的小脸儿,阿明说,“妈妈,妈妈,小明要妈妈,妈妈不要走。”谁也没想到,一向什么事儿也不懂的孩子,鬼使神差的突然这个时候知道要妈妈了。姥爷看了也叹气,舅舅也跟着叹气,后来俩人就都走了。
爷爷心软了。自己就这一个小幺儿子,没了。儿媳妇这么年轻,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对她不公平。亲家说的对,不能耽误了他闺女一辈子啊。自己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更何况,他还是小明他妈。老头儿心里像拿着针扎一样,一根根的抽着烟,一双干巴巴的大手把掉光了头发的脑袋搓的红不溜秋的。他终于想出一个主意,站起来和阿明妈妈讲,“人心都是肉长的,军儿是我儿,你嫁到我家,也是我儿媳,按理说就是俺家的人,都是我的孩子。可是毕竟你也是亲家的闺女,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如今小军儿没了,是俺老陆家对不住你,可是小明是小军儿的娃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带走。你爸要你改嫁,可以,但是有一条,那就是得等到小明上了小学,读了书,认了字,懂事了,明事理了,你再嫁,再走,我绝不拦你。你说现在你要是走了,带走了小明,那我这个糟老头子也别活了,我还活着有个欺孙儿的劲儿啊!”说着说着,老头又哽咽起来。
小明妈妈当然知道老爷子的不容易,大半辈子,养活了几个闺女,都出嫁了,就这一个小儿子刚结婚没几年就没了,对于老人而言,最痛苦的不是生病,不是一天天看着自己衰老,渐渐走向死亡,最痛苦的是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还在世呢,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先一步离自己而去,他们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老爷子心里比谁都苦,她这个做儿媳的比谁都清楚。所以她不能走,她走了,老头的心就塌了,勉强还存在的家就荡然无存了,她不能走,小明还小,她走了,受苦受罪的是自己的娃儿,她不能带着儿子走,她带着儿子走,就是对小军的背叛,小军尸骨未寒,她怎么可能做出来这种事儿。
“爸,你放心。我不走,别管俺爹和俺哥说啥,我都不会走的。小军儿没了,我还有小明,我得把小明养活好,养活成人,让他将来念大学,有出息,让他爹在天上看了也骄傲,也念我的好。”小明妈妈一边说,一边也流下泪来。阿明妈妈确实说到做到,无论她爹和哥怎么威逼劝诱,她都贴了新的要留在老陆家。那几年,虽然煤矿上赔偿了些钱,可是阿明妈妈一点儿也没有仗着那点儿钱坐吃山空,别人家里两个大人,男的出去打工,女的在家带孩子,种地。她一个人,又是种地,又在农闲的时候去窑厂上出砖坯子,她舍不得把小明一个人放在家里,就骑车把小明也带去,三四岁的小明总是被妈妈带着一个砖窑一个砖窑的跑。妈妈上工的时候,他就坐在大树底下玩泥巴,有时候饿了,就从妈妈带的布袋里拿出馒头啃,渴了,就喝妈妈灌在大塑料瓶里的凉白开。放工了,他坐在竹子编的座椅上,听妈妈唱着儿歌回家。回家的路总是很漫长,妈妈骑着车载着他,太阳落山了,西边的天被烧得火红,云彩看起来都特别的美,天色渐渐变暗了,阿明不知不觉在自行车后面睡着了。
别人有时候会忍不住问阿明妈妈,为什么不改嫁,年纪轻轻的。阿明妈妈总是笑笑,什么也不回答。还有的人见她像个男人似的拼命地干活挣钱,问她为了啥,现在都是万元户了,手里握着几万块的赔偿款不花,干的那么拼命,图了啥。她总是跟人家说,那几万块是留着将来让儿子念大学用的。八七年,阿明爸爸用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换了两万元的赔偿款,尽管万元户在那时候凤毛麟角,可只要你舍得命,其实也不难当。只不过,对于阿明妈妈来说,她宁肯一辈子也不做什么万元户,她只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活得好好的,自己的儿子有个爸爸。可现在她心里只有儿子!
九零年,五岁的阿明终于读学前班了,那一年小波两岁半,已经是一个会走的小家伙了,小菱六岁,已经读一年级了。时间真快,快到让人看不清它的轨迹,就呼呼的跑到了下个年代。上了学的阿明就不在是原来的那个穿着开裆裤被爷爷追着满村跑阿明了,也不是那个总是调皮捣蛋,不好好吃饭被妈妈罚和妈妈分头睡的那个阿明了,不过阿明还是时不时的会被气急败坏的爷爷追着跑,还是会被妈妈罚,甚至有时候夜里还会尿床,还会需要吃着妈妈的咪咪才能睡着。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读了书的阿明,变得确实比以前懂事听话多了,不知道是因为老师管教的好呢,还是因为书本上的那些一笔一划的汉字呢,不得而知,总之,一句话,读了书的阿明,终于知道了爸爸去了哪里,关键是他不是在在课堂上通过老师讲解的知识知道的,而是被几个比他更早熟的孩子告知的。
“你是个没爹的孩子。”“你爸爸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埋在土里,化成水了。”“不是化成水了,是变成灰了,我爸说的,是火化的,烧成灰,才埋的。”“你怎么没有爸爸啊?”“你爸爸去哪了?”“你没有爸爸!”这些声音,像恶咒一样,总是盘旋在小阿明的耳边。少年阿明没少因为这个跟别的孩子打架,可是别人人多势众,欺负他一个,他哪是他们的对手。有一次,三个坏孩子,把阿明按倒在一堆牛粪堆上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他是个没爹的娃儿。阿明打不过他们,急的哭了出来。三个坏孩子打完他就一溜儿烟的跑了,留下他一个人从粪堆上爬起来,全身沾满了臭气熏天的牛粪渣滓,脸上也有,脖子里也有,他也不拍打,哭嚎着往家走,后来田里干活的爷爷看到了一边哭一边嚎的孙子,丢下手里的农活,飞奔了过去。爷爷蹲下身子,把孙子身上的牛粪全部拍打干净,擦着他哭花了的小脸蛋儿,问他咋回事,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就是哭嚎。爷爷抱着他回了家,给他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他还没有止住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不停的啜泣,问他话也不吭声。后来妈妈回来了,总算开口了,上来就问妈妈要爸爸,问爸爸去哪了,爸爸是不是死了,爸爸是不是烧成了灰,埋在了地底下,以前说爸爸住在地里的坟底下,是不是都是假的,爸爸死了,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明小嘴不停的嘟囔,一边嘟囔一边哭,眼泪刷刷的往外淌。爷爷叹着气,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个越来越懂事的孙子,以前他以为小明长大了就好了,懂事了,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可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爷爷这个没上过几天学的庄稼汉,不知道怎么安抚这个哭的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孙子,长长的叹着气,摇着头,走开了。
妈妈小明放在自己的膝头,擦干他眼泪和鼻涕。她眼神里没了以前那种柔弱,那种害怕,那种担忧,那种不幸,那种哀怨。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刚刚死了丈夫,拖拉着一个小屁孩儿的她了,这几年她熬过来了,把家里的几亩地收拾的停停当当的,而且这几年在砖窑干活也攒了一些钱,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小明,骑着车子,风里来,雨里去,经历了太多事情,她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小明总有一天会知道他和别人的不一样,总会像现在这样质问她爸爸的去向。所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应对这一天的到来。小明妈妈眼神坚定的看着儿子,问小明,为什么问这些问题。小明把自己被其他小朋友欺负笑话的事情跟妈妈讲了,妈妈没有怪他,妈妈怎么会怪他呢,这不是他的错,他没有任何错。妈妈跟小明说,“乖儿子,你上学了,读书了,越来越懂事了。你爸爸他,你爸爸他死了,在你两岁的时候就死了。那时候你还小,还不懂事,所以你一直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你一直以为爸爸住在咱家的田地的地底下,其实爸爸就是死了,在煤矿了打工的时候被砸死的。爸爸不会再回来了,爸爸去了天上,在天上看着小明长大,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将来念大学,有本事,就再也不用像爸爸妈妈这样,去煤矿干活,去砖窑干活,去地里干活。”她知道这么直接跟小明说,小明肯定很难接受,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一直欺骗下去。儿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他读书了,识字了,总有一天他自己会明白这些事情,可是等到他自己明白的那一天,不知道他还要走过多少没人欺负和嘲笑的路,她先告诉儿子这个事实,让他坚强起来,让他强大起来,让别人无论以后在说啥,他都不会觉得意外,觉得受伤。我要让他现在就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他能理解能接受不能。这对一个五岁半的孩子来说,太残酷了,不对,不是残酷,他还不懂什么是残酷,他只是没有办法一下子全部理解这些事情。
可是小明妈妈错了。五岁半的小人儿,听到妈妈说了那些话以后,就不再哭了,一滴眼泪也没再掉。他好像全部接受了,全部理解了,全部明白了。他接受了爸爸死掉的现实,接受了爸爸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的现实,然后默默地拆穿曾经相信的左右的谎言,在心里埋下一颗恨的种子。他恨谁呢?恨那些欺负他的坏孩子?不是的。恨目不识丁,只会抽烟,叹气,摇头的爷爷?也不是?恨妈妈吗?妈妈那么疼爱自己。也不是。他恨爸爸,恨那个死掉的人,恨那个摆在厅堂的黑白照片里的男人,他恨他的目光无神,他恨他的一言不发,他恨他的冰冷无情,他恨他为什么那么早就死掉,扔下他和妈妈不管……
幼小的心灵里埋下的恨的种子,会结出怎么样恶的果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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