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一个上一代的老故事,关于爱情、责任和选择。
故事发生在宁静的小镇,小镇有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唤作常乐。故事的女主人公是小镇镇长的女儿,在家行五,镇上人喜欢唤她张五妹,家里的人则更喜欢唤之幺妹。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二姐年纪相仿,三哥和四姐与五妹年龄相近,下面还有个年龄相差略大些的弟弟。
故事开始在1989年的夏末,旧时光里的一切仿佛都有滤镜,爸爸妈妈们那时候还是满脸胶原蛋白的半大孩子,天蓝水绿,没有烦恼,还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过去。
9月初,天气还没有正式开始转凉,常乐五中1989级的新生们陆陆续续到这里开始报道了。这里面就有我们的主人公张五妹,圆圆的脸蛋上缀了一双闪闪亮亮的杏儿眼,鼻子小巧精致,呈现出少女所特有的粉色的饱满嘴唇总是微微张着,仿佛下一秒便会开口述说些什么或是唇角微微一拉给人一个微笑,随意扎起的马尾随着她的走动一甩一甩,时光和青春仿佛这甩动发尾上的小精灵,紧紧地拽着生怕被甩下去,而不知道未来的哪一天,等人回过神来细细品味时,它们早已不见踪影。相对于女主人公的形单影只,男主人公“葛二楞”身边就显得格外热闹了,簇拥着一群“小弟”。葛二楞之所以被叫做葛二楞,倒不是因为他冲动易怒,相反他性子倒称得上沉稳,但他在家行二,又生得高高大大,一旦惹怒了他,身上有股子不要命的架势,镇上的人便都唤他二楞。葛二楞也凭借着这股子狠劲,成为了众多不学习的“小流氓”头子。
十六岁,荷尔蒙爆棚的年纪。张五妹是镇上有名的一枝花,而我们的葛二楞,就住在张五妹隔壁队,张五妹知不知道葛二楞这个人的存在说不清楚,但是葛二楞确是知道张五妹的,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深深沦陷其中了。说来也是巧了,两人分在了同一个班,葛二楞心里那个高兴,一度让兄弟们怀疑老大还正不正常。青春期的秘密总是热烈又隐秘,勇敢又胆小,不要命的葛二楞第一次发现有了不要命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老天仿佛格外青睐这个愣小子,很快机会就送上了门。
高中部有些老师是刚分进来的年轻大学生,一腔热血要做出点儿事情,于是除了学校要求的练习册外,有老师又要求了别的练习册。而这练习册,偏巧镇上没有卖的,热血老师便每天抄题给学生们做。葛二楞家境不错,也有些关系,很快便托人从市里买了一本,这一买葛二楞在班上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班上小姑娘瞅他的目光也更热切了几分。
要说这葛二楞,长得是高高大大的,但是脸确实是没什么能够让人记住的地方,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那双眼睛,倒不是眼睛生得漂亮,而是眼睛里的光,仿佛能让人在绝望里生出几分希望来。但是对于青春期的姑娘来说,高大的身材、“老大”的光环再加上殷实的家境,已经足够让人产生幻想了,长相平凡但有气质加成,委实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但这可是出了名儿的坏小子,姑娘们也就心里想想,真人在眼前时反倒有几分怵得慌,更别提进一步发展了。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对情之一字总是好奇又敏感。偏偏喜欢这件事又藏不住,那些隐秘说不出口的情感,每时每刻都在无声地往外倾泻,若是有心,自是能发现蛛丝马迹。所以学校里,关于葛二楞和张五妹的事情,一直隐隐有些传闻。
这一日,值日生没注意擦掉了热血老师抄写在黑板上的作业题,反应过来到办公室发现热血老师下午之后没课已经走了。大家就想着借用葛二楞的练习册重新抄写一下,但是大课间休息时间长,葛二楞一下课就跑去和兄弟们打球了,大家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畏于平日里葛二楞不怎么与班上人交流的事实和外面打架的传闻,一时竟没人敢直接去找葛二楞。大家正尴尬地沉默着,去上厕所的张五妹跨进了教室门。
班上的“机灵鬼”赵三眼睛一亮,笑嘻嘻凑到张五妹面前:
“张英!(张五妹大名儿)李志刚才擦黑板把老王抄的题擦了,帮我们借下葛鑫军的练习册呗!”
张五妹抬头瞅他一眼儿,道:
“你咋不自己去?”
“那不是平时不熟,不太好意思嘛”,赵三笑道。
张五妹犹豫了一瞬,葛二楞平时的确跟班上同学不怎么交好,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她也听到过一些,但是葛二楞除了偶尔她周末回家路上遇到跟她打招呼后两人顺路回去,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她也就没放在心上。这么一回想,班上跟他关系好点儿的大概就是她了。旁边张五妹平时要好的的李红梅见这情况也劝到,
“是呀英子,你今儿不是还答应你四姐早些回去帮忙看店的吗?早点儿抄完就早点儿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等他回来肯定早就抄完了,你跟他说一声就行!”“对啊对啊,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赵三赶紧跟着保证,李志是他兄弟,平时就一书呆子,这事儿既然他都帮到这儿了,自然是帮到底了。
张五妹想了想也是,不过借用一下练习册,确实不是大事儿。今儿四姐相亲和男方第一次见面,她得早些回去帮四姐看店解决后顾之忧。于是从葛二楞桌上把练习册拿给了赵三,赵三一边连连道谢一边把册子给了李志。李志拿着册子就开始重新抄题。谁也没料到的是,班上一对冤家打闹追逐着从外面跑了进来,绕着讲台追个不停。然后悲剧就发生了,其中一人撞倒了李志,而那本倒霉的册子,其中一页还被李志死死拽着,大部分却被两人压在了下面,变得皱巴巴的。
抬头见到这一幕的张五妹脑子一空,李志脸涨得通红,嗫嚅着想要解释,赵三红梅等人也有点儿尴尬一时没说话。张五妹回过神,册子是她拿的,自然得由她来还。撞人的人说了句对不住后面的人就又追了上来,也有些懵,他们认得那本册子,于是也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张五妹本来满心的愤怒一看可怜兮兮站在那儿的三个人,变成了无奈,葛二楞的威名她也是知道的。
她把手上皱巴巴的册子递给李志,“先抄完吧,我一会儿跟他说。”众人松了一口气,如果张五妹让他们负责,册子事小,可万一葛二楞打人怎么办?毕竟这事儿说起来的确是他们不占理。葛二楞那股子打架不要命的架势,他们是没见过,但是谁没听自家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毕竟镇子就这么大,有点儿八卦哪里瞒得住。于是鉴于对自己实力的清楚认知,大家都没争着抢着负责的意思。
葛二楞是踏着上课铃回来的。张五妹只能等到下课堵住了葛二楞,张五妹很是不好意思,这事儿说起来是她不对,别人的东西没经过允许就拿了,最后还弄坏了。她把册子递给他,有些惴惴不安地向他道,“对不起啊,本来只是借来抄抄题,不小心撕坏了,要不你把价格告诉我吧,我赔给你。”虽然葛二楞平时对她是不凶,但是她也听母亲说过他的事情,有些不确定他会愤怒到什么程度,应该不会打人吧?算了,本来就是她的错,问题总得解决。
葛二楞接过册子一愣,顺手翻了翻看到了里面的惨况,本能地皱了皱眉,看得张五妹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但他也只是看了一下,就把册子放下了,张五妹等了会儿,既没等来对方的责怪,也没等来对方的没关系,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然后就撞进了愣愣望着她发呆的葛二楞的眼里,那眼神该怎么形容呢?她在他的眼底,只看见了她,再无它物。
葛二楞对上张五妹的眼睛终于回了神,忙道,
“啊没关系没关系的,我回去粘一下不影响用的。”
张五妹心里过意不去,道,
“我还是赔给你吧,毕竟是我借来弄成这样的。”虽然舍不得辛苦攒下的零花钱,但还是赔给人家心安。
葛二楞却低下了头,嘴角微微咧开,声音低低地道,
“没关系的,我的东西你想借什么都可以随时拿走,弄坏了也没关系的。”张五妹愣愣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以往的传闻突然成了真,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窃喜?有的吧,毕竟有人喜欢是对自己变相的肯定。虚荣?也有的吧,毕竟葛二楞有一群爱慕者。喜欢,也有的吧,在那个处处都是条条框框的年代,张五妹自己不敢打破规矩,但是她喜欢敢于打破规矩的一切。
许是那些感受过于丰富细腻,很多年后张五妹也还记得那个瞬间,那是镇上秋天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从窗外打进来,粉笔化作的细细碎碎的粉尘在光里浮浮沉沉。那个镇上恶名远播的少年认真地看着她,告诉她他的东西她可以随时拿走。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逐渐亲近起来,葛二楞和张五妹都不是矫情的人,两人的关系双方都默认了。
张五妹平日里放学并不回家,而是去镇上四姐那里住,去四姐那里的方向和回家的方向正好相反,葛二楞便常常送了张五妹回去再一个人回家。四姐比五妹大两岁左右,是个有主意的,初中毕业后父亲母亲由于四姐近视严重不同意四姐继续上学,想让她去技校,四姐不同意,双方僵持下四姐便在镇上买给三哥暂住的房子里做起了生意,五妹和幺弟上学时便也住在这儿。房子是一排两栋的,三哥和新娶的嫂子一栋,她们三个一栋。对于妹妹和葛二楞的事情,四姐应该是最清楚的旁观者了,四姐对这个对妹妹死心踏地的男孩子很是欣赏。
时间一晃到了92年的春天,这一年的春天是张五妹乃至整个张家的噩梦,在这个寒冷的春天里,张五妹的三哥意外去世了,留下了貌美的嫂子和年幼的侄儿,小说里这句话几乎就是悲剧的代名词,而现实,比小说更加冰冷无情。张家自此纷纷扰扰许多年。而那时的张五妹只知道,三哥是个顶厉害的人,22岁,已然是镇上电管站的站长,也是会保护她们姐妹的那个人。可是那一年的春天,那个人留下了所有人离开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那一年的夏天很快到来了,夏天的到来意味着学生时代的终结,意味着分别。班上的同学组织了一场聚会,聚会之后大家就要开始为了各自的前途奔忙了。聚会在晚上以篝火的形式进行,葛二楞有事情不来,张五妹本来也不打算来的,但是拗不过班上同学的盛情邀请。到场之后张五妹看了看相熟的红梅旁边有个男孩子,看起来像是隔壁班红梅喜欢很久的那个,便识趣地没有过去。
张五妹的父亲是小镇镇长,哥哥是镇上电管站站长,自己又生得好,成绩虽然不拔尖但也看得过去,在体育上更是一枝独秀。青春期的女孩子最想要的特质张五妹占了个七七八八,更重要的是,她几乎占据了葛二楞的整颗心。谁年少时不做梦浪子因自己而回头,对自己死心踏地呢?而这种近乎玛丽苏的剧情,全在张五妹身上发生了,于是,整个高中,除了红梅,她几乎没有什么同性好友,而这种有意无意的孤立和冷待,偶尔的针对,夜晚时都化作了张五妹枕巾上的湿印,从未在人前表现过。
张五妹不愿过去凑热闹,同学一场,来了也算是不遗憾了。她找了篝火晚会不远处的一个大草垛子靠坐,哥哥刚刚离开不久,嫂子也不省心,和四姐似乎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很多事情她们都已她还小为借口瞒着她,这段时间她又怕又累又伤心,迷迷糊糊居然睡了过去。
张五妹是被惊吓醒的,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旁边的山塌了,她被压在下面快要呼吸不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她拼命挥手发现自己在一堆草里,她浑身发冷,瞬间清醒了过来,是她靠的那个草垛子塌了,顾不得其它她赶紧拼命爬了起来,等她跑出一段距离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是跑向了篝火堆。她抬手摸向脸上,发现脸上一片湿凉,她扫过面前的同学们,有个平日里就传闻喜欢葛二楞的女生明显地有些慌乱,她刚刚清醒的那一瞬间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原本的脾气定会大闹一场的,可是哥哥走了,父亲和葛二楞也都不在,这里几乎没有人会帮她,她很害怕,她不敢想她如果没有及时醒来,是不是就和哥哥一样走了。扎得好好的草垛子突然就塌了,是意外还是人为根本难以说清。红梅慌忙跑过来扶住她,她紧紧抓住红梅的手才感觉好了一点点,红梅扶着她离开了。
那个晚上她再没敢睡着,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迷迷糊糊中她有点儿怨恨葛二楞,她这三年来遭受的种种,有一定成分是拜他所赐,而这也是第一次,她很可能是因他出事,他却不在身边。
他们的事情终于暴露在父母面前,父亲明确地表示了强烈反对,母亲没有说话,但她明白这就是也不同意的意思了。她有些不知所措,一直以来作为幺女她深受父母宠爱,但作为代价,她的一切也几乎都是父母决定的。她像是刚刚长出羽翼的小鸟,想试试自己飞翔,但又害怕翅膀不足以承受命运的沉重,摔下去便粉身碎骨。父亲反对的理由她是知晓的,事情要从葛二楞家说起。
葛二楞的母亲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他的大伯母。葛二楞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大伯常年在外,父亲后来就与大伯母在一起了,大伯父知晓后回来过一趟,带走了他和大伯母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哥哥们。于是他们就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他的大伯母从此成为了他的母亲。狗血俗套的剧情,却是他人生的开幕式。小时候的葛二楞并不知晓这么复杂的成年人的故事,他只知道有人说他母亲的坏话,而母亲,在他生活里和眼里的母亲,明明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女人,于是谁说他母亲,他就跟谁打架,这才有了镇上那些关于他的传言。长大些后他也为此不解,与父母亲的关系也因此不甚好,但是他没有指责他们的权利,他们对待自己的儿子无可指摘,甚至是十分上心,无论外界如何传闻,他都是他们的儿子。他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
张镇长刚刚失去儿子,女儿的这些事让他更愁了,他一直宠爱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了,眼前这个活活像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成日里心不在焉的。罢了罢了,倘若真的喜欢,他也不是不能答应,但是他是万万不能接受那样的亲家的,除非葛二楞的父亲与他的大伯母分开,否则他便一定不会松口。
张五妹从小根正苗红,也是很不能理解葛二楞的父母亲的,而父亲明确地提出了这一点,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妥。于是她跟葛二楞提起了这件事,葛二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依然像那年秋天他对他说他的东西她可以随时拿走那样认真地对她说,她是我的母亲。是的,生他的是他的母亲,可养他的也是他的母亲,对世俗来说,她或许是做错了事,可对他来说,她是他的母亲。
张五妹听到这话一怔,从他们认识以来她一直都是,不,或许是她一直以为她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可这一幕不仅仅推翻了她的认知,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这一瞬间她所有的委屈都爆发了,那些因他而承受的灾难,哥哥去世后家里的剑拔弩张,父亲怒吼着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她再也承受不了了。那时的她只有十八岁,她顺风顺水了十八年,然而92年这一年,世界仿佛把她之前欠下的恶意一股脑儿全部倒在了她身上,她被淋得猝不及防,只觉着刺骨的寒冷。人一旦被情绪控制,就容易失去理智,那一天他们谈得很不愉快,葛二楞送张五妹回家后就郁郁地离开了。
过后的几天两人都没见面,有一天的黄昏,葛二楞出现在那一排两栋的房子前,不一会儿和张五妹一起去了房子后面那一片田边。地里并没有人,大家忙了一天都已经回家吃饭,光秃秃的田坎看起来有几分落寞,却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过去太多年张五妹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葛二楞瞪着通红的双眼恶狠狠对她说,张英你这个傻子!你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比我对你更好的男人了!很多年后张五妹觉得这真是个恶毒的诅咒啊,人生几十载,长长短短,她的确再也没遇见过这么宠她的男人。是啊,他真是把她放在心尖儿上宠着,曾经她说她不会做饭,他便允了这一辈子都不必她来做饭,高中三年,她的水、饭几乎都是他打的,那些散碎在时光里零碎的甜蜜和美好,这时候都化作了把把小剑向她扎来,扎得她心脏一阵阵地绞痛,她的眼眶湿润起来,模模糊糊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葛二楞看见这样的她,也仿佛丧失了最后一抹力气的斗兽,沉默着把她送了回去。
葛二楞看她进门便转身离开了,此时天已经黑了,明明在夏天,许是因为时间晚了,天色像过去无数个他送她回家再一个人回家的冬天那般黑。葛二楞一个人低头沉默着往前走,这世界的黑敌不过他心里的黑,他用心疼宠了那么久的女孩子,不愿意一辈子跟着他,他就要失去她了。
几天前他回家,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不是想要逼父亲离开母亲,他只是太苦闷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过去的几天里他想了很多,他是不可能逼迫母亲离开的,他知道母亲对于父亲的重要性,也深深地清楚母亲对他那半分不掺假的疼爱。即便全世界都指着母亲骂,他也是不能那么做的,不然他跟畜生有什么区别。他多么希望他爱的那个女孩子能理解他,不能够接受父亲母亲之间的关系也没关系,他可以努力,他们可以有自己的小世界,她甚至可以不跟他回家,不跟公婆相处。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她不愿意松口,这几天他一个人也去过她家了,叔叔阿姨也不愿意松口。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这样的情况他不得不放手了,即便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不能够走出来,他也没有选择了。
回去的这一路葛二楞浑浑噩噩地想了很多,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张五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努力地看清前面那个人,她在心里悄悄地告诉自己,如果,如果他回头,她就狠狠地扑进他的怀里,再也不要去管什么父母之言,再也不要去管什么世俗之见,她只想紧紧地抱着他,一辈子跟他在一起。这么长的路,他一定会回头看看的吧?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在一起吧?两个人就这么走了一路,直到走到葛二楞家,他也始终没有回头,张五妹站在他家院子侧前方的大树下,看着他到家后把白天家门口大家坐的凳子一条一条地搬进去,最后关上了门。她等了一路,没等到他回头,她等他搬完所有凳子,也没等到他抬头望一眼。她边哭边往四姐那儿走,眼泪让她看不清路边的景色,她只觉得这路怎么这么长,又这么黑,路边那些模模糊糊的树影张牙舞爪,像是要吃人的恶魔,她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才能走完它啊!
92年的冬天,常年不下雪的常乐镇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张五妹和四姐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等玩累了两个人索性躺在雪地里看树、看雪、看天。四姐告诉她葛二楞在夏天就决定去当兵了,来告别的时候她不在,她那段时间浑浑噩噩,四姐也就没敢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她,但是思来想去,她应该有知情权,无论如何,四姐是支持他们的。张五妹听到这话有些怔忪,所以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吗?那一丝丝的希望在张五妹心里埋下了根,开始疯狂地生长,但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东西,就叫做希望。
张五妹于是耐着性子等待着,可是一年、两年,并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她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也没有明确地告诉四姐或是他父亲母亲,她没办法联系到他,他也不联系她。张五妹想,他肯定是被自己伤透了心再也不原谅她了。转眼等到第三年过去,她依然没有他的消息,她再也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开始相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四姐见了只笑而不语,转身帮她向父亲说话。身边的同龄人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父母催得厉害,葛二楞却迟迟没有消息。终于在第四年的时候有人给张五妹介绍了一个退伍军人,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张五妹再没能挑出毛病,两人便正式开始了交往。再一年两人结婚,再一年张五妹生下了宝贝儿子。
后来张五妹听说葛二楞在儿子一周岁那年回来过,张五妹却并不曾见到他,他很快就离开了。后来的漫漫岁月无比的长,张五妹再也不是年少时光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每天的琐事占据了她的生活,只偶尔听得葛二楞的消息内心隐隐异样,听说他娶了妻,听说他做了军官,听说......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只十几年前张五妹在家里帮父亲整理东西时,看见了几封放在箱子里压着的厚厚的信,信上的字迹太过熟悉,让她差点产生回到年少的错觉。她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抽出信纸看完了信泣不成声,信的末尾除了那个她年少熟悉的签名,还写着1993年2月3日......张五妹一个人哭够了,看完了信,便又把信一封封整理好放了回去,一晃又是十几年,再也没有提起过关于葛二楞的只言片语。
“可是小姨,”坐在张五妹边上的年轻姑娘望着陷入回忆的妇人轻声问道,“这么长的岁月,你就没有遗憾或后悔吗?如果当初......”
“没有,也没有如果,是我们没有缘分。只是他的诅咒成了真,但小姨这一生,靠着自己也过来了。小乐,小姨当年也没有选择了,你大姨二姨当年嫁得远,大舅舅又走了,你妈妈也跟着你父亲出去了,幺舅还小不懂事,外公外婆也慢慢老了,总得有人留下来,我注定不能随他漂泊。”张五妹看着年少的姑娘笑了笑,面前的姑娘真真像极了她的年少,“好啦,小丫头片子当个故事听听就行了,可别学你小姨,遇到对的人,一定勇敢些。”。
“知道啦小姨!”小姑娘笑起来还是年少的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