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个偶然，女孩便不会做那个梦了。

那天邻居家有亲戚探门，不巧邻居外出了。在走廊上看书的女孩便邀请来人先在自己家坐坐，给客人倒过茶之后，两个人海阔天空的闲聊着。

访客是一位年近六旬的阿婆，很健谈。她告诉女孩自己是邻镇寺庙中的一位法事，常年住在深山中，偶尔会给邻居送一些中药材来。正因暑假无聊且一直向往山中清幽的女孩便央求阿婆带她上山玩几天。阿婆很干脆的答应了，只是告诫女孩：山中生活清寂枯燥，且路程遥远。

“没关系，我不怕.”女孩回答的很是干脆。

“那好，明早咱一起走。”

山中气候凉爽，但没过一会，女孩便感觉热了，手中的书和画板更是变得死沉，可女孩依然爬得兴高采烈。

信心满满的女孩很快发现，她事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才到半山腰，她就已经累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山上的生活是否真能如自己预料般的美好呢？坐在树根上喘气的女孩突然有点气馁了。

临近下午，筋疲力尽的女孩终于看到了寺庙的踪影。兴奋的她霎时忘记了疲惫，小跑着往目的地冲去，完全顾不上同行的阿婆。当女孩气喘吁吁准备一鼓作气踏入寺内的时候，有个瘦高的男生刚好从寺中出来。女孩有些惊诧，却仍然热情的打招呼，“嗨，你好！”

男孩眼皮也没抬一下，熟视无睹般的径直走了。

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傲让女孩有些气愤，转念一想自己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犯不着为一个陌生人破坏心情，便又心平气和的走进寺庙。

随后进来的阿婆笑着说“到底是年轻人，体力真好！”

“阿婆，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年轻人啊？”想起刚刚那一幕，女孩其实还是有点生气。

“那是寺持的儿子。唉，本来要考大学了。可去年年底查出了心脏病，出院后就一直在这里静养着。他从来不和别人说话的，你最好也别去惹他！”

“哦” 女孩撇了撇嘴，不再吭声。

                        2

山中的生活果如想像般的惬意，女孩很快喜欢上了有暮鼓晨钟和花香鸟语作伴的感觉。寺中人少，除了阿婆只有一位寺持和两位法事。加上从不说话的少年，一共才六个人。由于地势偏僻，山形陡峭，平时也少见朝拜的香客。生活简单到没有一丝外界的纷杂入侵。

令女孩不解的是，来了几天，居然从来未见男孩出来吃过饭。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的问阿婆。

“他呀，一直都是自己在房间里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感觉有些怪怪的。

来寺中的第三天，和阿婆采野菜归来的女孩一时兴起：“阿婆，今天我来弄菜好不好”。第一次下厨竟然博了个满堂彩，女孩为自己意外发现的天分自豪不己，忘了和男孩先前的不快，主动提出端一份给他送去。

“拿出去，我不吃”刚进门男孩便冷冷的抛过来一句。女孩愣住了，站在门槛中没动。

见端着饭的是女孩，男孩的态度更冷了。“滚出去！”

毫不留情的口吻激怒了女孩。“没见过这么不尊重人的，好歹我还大你三岁。“阿婆说过，男孩今年才十七。“懂点礼貌好不好，就是不想吃饭你也不能命令别人滚出去吧！”

“二十了？可惜你智商还没有年龄的零头高吧！而且耳朵也有毛病，叫你滚出去听不见吗？”

“你……”女孩气得咬牙切齿，这个混蛋，竟然说她智商低于零。“那也比你好，你智商250，情商为零，充其量不过是只会张牙舞爪咆哮的猩猩!"

气冲冲的说完，女孩端着饭菜回到了厨房。寺持看着一脸怒气的女孩及原封不动的菜碟，叹了口气，满脸歉意的说：“他又不肯吃吧，言语冲撞了你，莫见怪啊！”

这样一说女孩反而不好意思了，毕竟男孩只是个孩子，还是位病人，她不该和他计较的。

                        3

据说清晨在森林里看书记忆力能增加一倍，女孩突发奇想的想去实践，找下有超强记忆力的感觉。于是破天荒地起了个绝早，拿着本袖珍型的英文词汇就钻入了树林。

一个小时后，满头雾水的女孩狼狈的回来了，阿婆笑着问她：“找到感觉没有啊？”

“找到了，感觉好冷啊，你看，我衣服头发全湿透了！”女孩摸着湿漉漉的头发向大家展示她的成果。屋里的人都笑了，难得出现的男孩冷哼了句“弱智‘随即走了。气愤的女孩想跟上去找男孩理论，却在寺持满怀愧疚的眼神中放弃了。

回房后，女孩偷偷的为男孩画了张速写，题名为混丁，即混蛋丁伟帆。丁伟帆是男孩的名字。

                        4

隔三五天寺持便会下山去替男孩买新鲜的瘦肉炖药，来回一趟得走三十多里路。女孩每次看着寺持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总会盈满感动，“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听阿婆说，男孩的母亲早已过世，只有个哥哥已经娶妻，住在山下村中的祖屋里。

在一次帮阿婆打扫寺庙的过程中，女孩在角落里拾到了一个厚实的笔记本，上面厚厚的尘灰说明主人遗失它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了。女孩带着好奇翻开，扉页上有几个潇洒飘逸的大字，丁伟帆于殁日。上面记录的时间居然精确到秒。殁日两个字刺痛了女孩的眼睛，她不知道男孩是以何种绝望的心情写下这六个字的，这应该是他确诊病情的那一刻吧。

带着复杂的心情女孩走进了男孩的内心世界，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生命对无情命运绝望愤恨的控诉，但其中也掺杂不少自我解嘲的黑色幽默语句，想必男孩之前应该是个很开朗的人。后面的字迹越来越凌乱，看到最后很多字都无法辨认了。但尾页有一句话：按医院的审判，这已是我有生之年多出来的时间了。这些日子或许是生活对我的施舍，却更是煎熬！我希望这该死的时间要么就此停驻，要么赶紧消失！

女孩有些难以置信。十七岁，如此美好的年纪，时间本该是最最富有的资源。不曾想到，男孩这样年轻的生命，竟然要用秒来计算他的时间。

细心擦去了灰，女孩捧起笔记本准备还给男孩。才到门口便听见寺持正在房内低声向男孩说着什么，原来寺持新煨了一味药，但无论怎样劝说恳求，男孩都执意不肯喝。寺持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男孩没有一点通融的迹象，最后反而冰冷的下起了逐客令：“你出去吧，我想睡会。”

看着寺持端着药红着眼眶走出房门。“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吗？”虽然同情男孩的际遇，但看到他对寺持的态度，女孩还是忍不住生气：“你父亲都那样子求你了，你居然完全无动于衷，还赶他出去，要知道生病的是你，痛苦的却不止你一个！“

“那是狐狸自己的错”

“呃？”

“你不会懂的，滚出去！”

“你说的是《小王了》对吗，你觉得狐狸明知道以后会舍不得，还让小王子驯服它是在作茧自缚是不是?可是你别忘了，直至小王子离开，狐狸也不曾后悔接受小王子的驯养，而你父亲更不会后悔对你的付出啊。没有小王子，麦田再美也跟狐狸没有任何关系。没有狐狸，小王子的路程也将失去意义，他甚至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生命中有那样珍贵的一朵玫瑰。冷漠偏执或许能让你不受情感的束缚，却也会让你现在的人生失去温度，你最终只会一无所得，因为那是你应该承受的！生活给了你一种不幸，你却把它双倍推给了你的父亲，并把它的锋芒毫不留情的刺向身边想关心你的人，这也是一种自私和残忍！”

女孩一股脑吼完，将笔记本搁在桌上，扭头走了。    

                         5

第二天，冷静下来的女孩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毕竟，她并不了解那种生命被划上倒计时的悲哀，也完全体会不了男孩的痛苦。那本笔记本上出现最多最频繁的两个字便是父亲，说明男孩内心最牵挂的也是他的父亲，作为一个局外人，她不该那样无情的指责他的。

女孩想道歉，敲开了门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意外的是男孩这次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咆哮着赶她走，反而平静的让她进去了。

“昨天，那个，对，对不起啊”

“谢谢你！”

“啊？”女孩这次是真的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我一直觉得父亲明明知道结果，还一直辛苦做徒劳的努力很愚蠢，也认为让他为我做那么多无谓的奔波很残忍，却没想过我的冷漠和拒绝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一直愤恨着命运的不公，所以忘了怎么去生活，就算为了父亲，我也不该就这样放弃。“

“你……”

“我知道该怎样面对了”。

“那我们算是和解了么”

“好！”

年轻的距离是最容易拉近的，两个人迅速成为了朋友，男孩不再像以前一样将自己襟锢在房子里，甚至偶尔还会主动开口跟大家说几句话。

知道男孩喜欢看书的寺持，在过去的一年内几乎将半个书店都背上了山。所以更多的时候，两个人就蹲在房间看书，然后交流一下彼此的看法。女孩惊异于男孩的博学和睿思，而男孩也感染着女孩的开朗和快乐。

                       6

山中接连下了两天的大雨，无法出门的女孩在百无聊籁中玩心大起，将放置香粉盒的小木桶举在头顶装屋檐下滴落的水，并在心中暗暗猜想要多久才能盛满。

这时男孩出来了：“知道迪诶.布尔译斯卡吗？”

“当然罗！他是法国很有名的雕塑家嘛！”

“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他的一座雕塑”

“运水人？”女孩眼睛一亮，很肯定的说。

“不是”

“不是？”

“正确答案是--白痴头像！”

“你……”女孩眼睛里又开始冒火了。

“不过，我更正一点，你的智商比零要高一点”男孩勉为其难的表达了一次对女孩的肯定。

“可惜的是，你的情商比猩猩还要差一点，因为猩猩至少还不会取笑别人。”不服气的女孩针锋相对着，随即又忍不住笑了。

男孩沉默半响，才低低的吐出了一句“活过18岁，考一所大学。“

女孩鼻子开始发酸，却故做轻松的劝慰：“肯定可以的！知道吗？不久前我做了个梦，梦见黑白无常对阎王爷说，‘云山寺里有个小帅哥坏透了，老欺负大人，要不要马上把他抓来？’你知道阎王爷是怎么回答的吗？”

“嗯？”虽然知道女孩是在随口乱编的，男孩还是有些好奇。

女孩压低了嗓子，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声势威严的说，“阎王爷说，地府中的坏蛋已经够多了，现在没有空位，留着他继续危害人间吧，过100年再说。“瞎掰完，女孩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男孩苍白瘦削的脸上，也第一次浮现出了微微笑意。

                         7

日子在和谐的平静中流逝的更快了，女孩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寺中呆了多多少日子，山中的生活原本最容易让人遗忘时间。这才想起由于没有信号一直被搁置一旁的手机，可手机早因不满主人连日来的忽略自动罢工了。

女孩兴冲冲的跑去问男孩，她知道男孩有记录时间的习惯。

“第十一天，怎么？想回去了？”

“当然不是，只是突然想知道嘛。对了，你在干什么呢？”女孩注意到男孩一直蹲在碑旁没动。

“临摹碑文”

“难怪你的字那么好看，可临摹需要纸和笔，你什么也没拿怎么临摹？”

“可以记下这些字的形状再回去自己写”

“记？这些龙飞凤舞的蝌蚪文？”女孩大吃一惊。，毕竟碑刻上的字都是繁体的古文，即便是抄写她都没把握能抄对。

“你知道吗？“男孩突然打断了女孩的话，”你刚来的时候，我觉得呆不了几天就会下山的”

“为什么？”

“只有真正寂寞的人才能够与群山为伍的，而你不是。”

“可我现在还在这儿，而且一点都不想走呢。“女孩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不过才十七岁，怎么每次一说话口气就老沉的像一百七十岁啊！”

男孩笑的有些伤感，“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慢慢成长了”

“你，看起来并不像生病的样子啊？”女孩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患得是心力衰竭症，平时与常人无异，但生命却有可能随时终止”

“不会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一定能治好的！”

震惊的女孩满怀希望的看着男孩，热切的等待一个肯定的答案。“希望，或许吧！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无所谓了。好了，我要先回房了。”

女孩呆呆地看着男孩瘦削的背影，心一酸泪随之滴落。

                       8

时间在平淡中间又过去了好几天，和男孩接触越多，女孩越发敬佩他的坚忍和刚毅， 他承受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苦痛和绝望，却依旧坚强。

偶尔再听到男孩云淡风轻的提及自己的病情，女孩总是莫名的就先湿了眼眶。

一晚，思潮叠涌的女孩灵感一现想画些东西，折腾到差不多凌晨三点才躺下。沉沉睡去的女孩在朦胧中好像听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嚷着什么过去了。

快中午了女孩才醒，然后开始整理昨晚的画稿。这时阿婆进来了，“女孩随口问道，“阿婆，昨晚你们在说什么过去了呀？”阿婆抹了下眼睛：“我说了，你别害怕啊！就是寺持的儿子，昨晚……”“什么？”“女孩有些呆愣，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拾起掉落在地的画稿，将东西急急忙忙的往提兜里塞。阿婆赶紧搂住女孩：“甭怕，人已经抬回家去了，再说阿婆在这呢？”

“不，阿婆，求你别说了，他们只是带他下山看病去了是吗？我只是想家了，阿婆，你带我下山好不好？我想回家。”女孩眼中的惊慌失措吓住了阿婆，她不再言语，帮女孩收拾好东西后，陪她匆匆的下山，然后送女孩上了车。

阿婆不知道，女孩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那个事实。她甚至以为，只要她离开，就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便都不是真的。所以，她匆匆逃离了。

在家晕睡了一天一夜的女孩醒来后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她从来不曾去过一个叫云山的地方，也不曾遇见一个叫丁伟帆的男孩，更不曾目睹他十七岁生命的凋零。

只是，当目光触及那张题名为混丁的速写，止不住的心痛让她忍不住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