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强安静的坐在卫生院走廊的长条凳子上,慢慢的卷着土烟,时而看看写着“手术室”三字的简陋铁门。
铁门被推开了,三十多岁的女护士用当地的土方言喊:“谁是张翠芬的家属?”
周作强把燃着的卷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快步的走到那护士面前紧张的说:“我是,我是。”
护士看了一下手上泛黄的本子说:“你是三号床位的先生周作强是吧!张翠芬生了,生了个女儿,等一下没什么事你就带她回家坐月子吧!在这签个名。”说完指着本子的边角位。
刚刚生产完的张翠芬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坐在床上,周作强抱起张翠芬往卫生院的门口走。他轻轻的把张翠芬放在永久牌的自行车尾上,颠簸着穿过河桥回了家。这是张翠芬第三次从卫生院出来了。
周作强把张翠芬载回家,安顿好她,八岁的大儿子已经把中饭做好摆在破旧但干净的饭桌上了。
周作强高兴的喊着周志信说:“你妈给你两兄弟添了个妹妹,今天起,中饭给妈妈多煮两个鸡蛋。桶里还有两条鱼是我昨天在河里抓的,也煮了,饭熟了没?煮好就叫你奶奶过来吃饭。”
周志信很快的跑到对面的土房子里喊了他奶奶,然后又跑到村头榕树下喊正在和一帮小孩子玩弹珠子的四岁弟弟周志勇。
周作强的父亲在他16岁的时候,晚上去摸鱼回来的路上给一辆载化肥的农民车撞死了,由于天黑,司机肇事逃逸,没有目击者,没有任何线索。到了天亮,村民才发现躺在马路边上的人。周作强母亲带着他过上孤儿寡母的生活,18岁的周作强就开始进砖厂打砖,周作强很勤奋,他每天打的砖比别人多一倍。母亲在家养些鸡鸭,打理农活,空闲的时候就去帮人收甘蔗,搬砖瓦。21岁的周作强开始不想母亲有寄人篱下的想法,他决定和母亲自己着手盖房子,他先把房子的地基弄好,挖地基、放线,规划好房子的大小。作好地基以后,自己去挑石灰,挖坑泡石灰,到河边买沙子,每天放工后就挑一担回来,水泥买后自己搬回家。
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不试过又怎么会知道呢。在常人认为所有不可能完成的事,他都完成了。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把房子盖了起来,他和他母亲就从他爷爷家搬了出来。也因盖这房子,他和母亲把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积蓄花光了。那时的猪肉才一块钱两块钱一斤,他俩也舍不得吃,自己养的鸡鸭也是拿去卖钱,为了让房子尽快盖起来,母子两个吃了一年的酱油捞饭。
23岁的周作强和同在砖厂打砖的张翠芬结婚了。张翠芬是邻村的,两村相隔得很近。张翠芬九兄弟姐妹,她排第三,前面两个哥哥,后面两个弟弟和四个妹妹。两个哥哥也是在砖厂打砖。结婚时,张翠芬父母颇有微词,但也没有反对,倒是两个哥哥,认为周作强太穷了,又是没有父亲的人。结婚第一年,张翠芬两个哥哥因为在砖厂打砖时与周作强起了矛盾,把周作强打伤了。作为妻子的张翠芬,面对这样的局面,为人踏实也就比较木讷的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从此,只要有张翠芬两个哥哥在家,周作强就不会出现,那怕是逢年过节。
周作强和张翠芬的婚礼很简单。他们两个算是自由恋爱的,可是周作强的母亲还是找了媒人去传达,得到张翠芬父母同意后,就让他两个到照相馆拍了几张2寸的黑白合影照片,再到婚姻登记处登了记,算是结婚的了。没有酒席,没有礼金,穿上丈夫买的新衣服,头上戴朵小红花就跟着回来了。
25岁的周作强有了第一个儿子周志信,五年后有了第二个儿子周志勇。周作强更加的勤奋,每天除了打砖外,还做搬运工。这几年的农村发展特别快,很多户人家都把泥砖房变成了红砖房。周作强经自己摸索,把盖房子的所有工程都钻研透,空闲下来时就帮别人盖房子。周作强的母亲开始经常骨痛,加上年纪大,体力活做不了了,就帮收拾收拾家里,带带两个孙子,周作强和张翠芬则继续在砖厂打砖。两个孩子慢慢的长大,人口多了房子就显得窄了。
周作强和张翠芬估摸着有多少钱,打算在住着的房子前面再盖一间。周作强有了一次盖房子的经验,这次说盖就开始自己着手盖了。这房子一盖就花了三年的时间,大的孩子要读书,小的还小,周作强和张翠芬是勒紧裤腰带熬过这三年才把房子盖起来的。
小儿子三岁多,张翠芬又怀孕了。怀孕三个多月时,张翠芬下体流了血,吓得周作强飞奔的背着她跑到镇上的医院。这是流产的先兆,医生给她打了保胎针,开了些保胎药给她,交待些注意事项就让她回去了。
张翠芬觉得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而且怀前两个孩子时都是干活到生,也不见得有什么,就坚持继续到砖厂打砖。周作强开始不肯的,可是家里有老有小,仅靠他一个人很难维持生活,也就答应了张翠芬。
周作强为了让张翠芬少走点路,咬咬牙,买了台永久牌的自行车。那时,村里也没有几户人家有这交通工具,导致村里的人都觉得周作强赚了很多钱。
人的心理变化很微妙,所有好与坏的念头都是一瞬间产生,这些一瞬间的念头也许会马上消失,有些则像种子一样种在心头,到那一天闷得快要发芽了就会破土而出。
读者们,感谢你们看到了这里,如果你认为一个人经过艰苦的前半生,下半生就是享福的时候了。艰难困苦塑俊杰这些励志的诗句是文人墨客说的,如果期望周作强有安享晚年过完这一生,那我恳请你看到这里就可以了。
张翠芬坐月子期间,悉心照顾着刚刚出生的女儿,周作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艰苦的生活早把他磨炼得刻苦耐劳,这品性不关读了多少书考了多少证的事。
一天,张翠芬看着婆婆帮女儿洗澡的时候发现女儿身子特别的软,软巴巴的,脸上的眼睛小小的感觉没有焦距,嘴巴有点像三角型。她和婆婆说后,周作强母亲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说:“孩子还小,每个孩子不一样,等她长开就好了。”听完婆婆这样说,张翠芬也没把这事放心上了。周作强给孩子起了名字,叫周智慧,两个哥哥把她当成宝贝的亲,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去了。
一直到周智慧一岁多,周作强和张翠芬都觉得周智慧的身材比同龄的孩子矮小,体力很差,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早早就会走路了。而且周智慧的手比较宽,手指比较短,拇指和食指之间间隔较远,小指缺少一个关节,向内弯曲。周作强的母亲还是说,每个孩子的生长发育不一样,等长大点就好了。周作强和张翠芬心里扭着结稍微的松了一点。等周智慧两岁多了,走路一步三摇,走不了四五步就坐地上,而且表情很呆滞,逗她也不会笑,很多该她这年龄该会的她都不会。张翠芬似乎想鼓励周智慧走路,特意买了对红色的拖鞋给她,虽然周智慧现在的脚还不能穿这么大码数的拖鞋,她单纯的就是很喜欢,睡觉也搂着它。
周作强的母亲皱着眉看着周智慧和张翠芬说:“明天和阿强抽个时间去镇上的医院找个大夫看看吧!”
张翠芬和周作强抱着周智慧等着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诊断结果:唐氏综合征也就是俗称先天性愚型。周作强和张翠芬呆住了,他们两个都没有听过这种专业性的名字,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好的,更通俗的就是周智慧是个傻子。
张翠芬和周作强仿佛掉在迷雾里,怎么回家也不记得了。周志信在写作业,周志勇在玩烟纸片,周作强和母亲,张翠芬满脸愁容的看着坐在地上的周智慧,她目光呆滞的看着周志勇玩的烟纸片。阴云弥漫在这个家里,拨也拨不开。周作强高大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照出的影子异常的佝偻。
周作强的母亲打破了这平静:“把这孩子抱远点扔了吧!”周作强和张翠芬抬起了头,先看看周志信和周志勇,发现他两个瞪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的奶奶。张翠芬让两个孩子到对面的房子里玩,站起来帮着收拾作业本和玩具,塞在两个儿子的怀里推了他们出去。
周作强满怀心事的说:“妈……”
周作强的母亲更大声的指着周智慧说:“她是严重的智力障碍,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还有其他的乱七八糟的并发症,是需要家人长期照顾,也不知道会给这个家庭造成多大的精神及经济负担。我老了,看不见她老死,你们也不一定能,可是你让志信和志勇以后怎么办,拖着这个累赘到死吗?……”
张翠芬哭了起来。周作强和张翠芬知道母亲说的是事实,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第四天的凌晨四点多,整个村子都还在睡梦中,周作强载着紧紧抱住周智慧的张翠芬,一路颠簸的踩着自行车,他也不知道要踩向那里,只知道一直踩,踩的越远越好。山边出现了晨曦,天很快就亮了,太阳快出来了。周作强停了下来,用手擦了擦头上和脸上的汗,站在张翠芬的面前。张翠芬还是紧紧的抱着周智慧,她还在梦乡里,张着嘴巴,口水从她的嘴角流到耳边上。
周作强从张翠芬手上抱过周智慧,张翠芬扯住周作强的手臂,眼泪哗啦啦的流着,周作强侧了一下身子,躲开张翠芬的手。周作强走到一棵大树底下,看了看怀里的周智慧,他慢慢的把周智慧放到大树边。这时,周智慧醒了,她坐了起来,在地上胡乱的摸了摸,然后抓住周作强的裤脚。周作强看着周智慧的手,这手仿佛抓住了周作强的心一样。张翠芬跑到周作强身边,蹲了下来,拉住周智慧的手,哭着看着周作强。周智慧嘴里仿佛含着浆糊的叫:“么么,么么……!”
周作强拉起张翠芬的手,拖着她往自行车走,张翠芬哭得出不了声,回头看着在喊“么么,么么”的周智慧。
周作强哭了。他踩着自行车载着张翠芬,她怀里抱着周智慧。
他们两个没有把周智慧丢了,张翠芬哭着求他,她愿意一辈子照顾周智慧。
周智慧的事传开了,同情的人就说这家人太可怜了,落井下石的人就说他们家造了孽,所以才会送个傻子到他们家。
周志信和周志勇被村里的孩子调侃说是傻哥哥带傻妹妹,开始还回家告诉周作强和张翠芬,到后来就发展和村里的孩子打架了。对方的家长吵上门来,开口就说管好孩子,别到时让别人给打了,再被打傻一个就不好看之类的,张翠芬忍声吞气的道了歉。
有一次周智慧把周志信的作业本给撕了,拉出来的屎抹到满屋子都是,从那时起,周志信就开始讨厌这个妹妹了。
周智慧十一岁,这艰苦的十一年,只有周智慧活在了两三岁的世界,她不用为生活而烦恼,她每天吃喝拉撒都是张翠芬在侍候着,周作强的母亲腿脚因患风湿性关节炎,痛起来连路都走不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床上或椅子上度过。张翠芬每天从早上忙到晚上,忙完田地,忙家里和照顾两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人。自从周作强和张翠芬把周智慧带回来后,周作强的母亲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有时看到她坐在地上,把泥巴、鸡屎、垃圾放进嘴里也不会去阻止。
在这个阶层的人,他们不敢向往未来,只要每天睁开眼还活着,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了。周作强高大健壮的体格被生活的担子压弯了,18岁的周志信随父亲到外面打些零工,割稻谷,收甘蔗,摘柑子,挑沙挑泥……。只要有人请,他就去做。周志信坚持要弟弟读书,弟弟的学费和日常花费,全由他负责。他讨厌周智慧,讨厌她的无知,讨厌她是累赘……!
周智慧十四岁来月经了。周智慧不愿意用卫生棉,每次一穿上有卫生棉的裤子就脱下来,经血弄得到处都是。周作强每次看到这情景就不愿意回屋里,坐在门口抽着卷烟。周志信回来看到这情景,他愤怒的冲过去拖起周智慧往门口推。他的粗暴把周智慧吓哭了,张翠芬跑过去拖住周志信,哭喊着让周志信住手。周志信近乎奔溃的喊着:“你这个废物,留着就是个累赘,怎么不去死,去死!……”。张翠芬对着周志信哭喊着说:“她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能这样对她,她这样不是她想的。……”
周作强头也不回的继续坐着抽烟。在外工作得再疲惫睡一觉就好了,看着这个家,心累,只会更累。
周智慧不知道这个哥哥为什么会骂她,她只知道哥哥这样子很害怕。张翠芬搂着不停颤抖的周智慧,不停的安抚她。
周志信21岁,和他同龄的人开始谈对像了。勤奋踏实的他,连个上门问的人都没有。村里村外都知道他家里有个傻妹妹,没有人会愿意侍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在他心底暗暗的开始埋怨父母当初为何要不忍心丢弃她。
本来生活像现在这样,平静的过着就算了,可是上天似乎爱捉弄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一样。
当一个吃惯苦头的人,突然去到一个相对舒适环境生活一段时间,然后让他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他肯定会一时适应不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因为这是一个适应期的问题。周志勇大学放假回来过暑假,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转一趟三个小时的大巴车他才能回到家。学生的生活让他对这个家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他渐渐的开始认为周智慧就是这个家的累赘,没有她,家里不至于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作强的母亲享年73岁,在一个酷热的夏天突发中风死在床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周作强的母亲去世的一个月后,天气闷热得水里的鱼都死了,连续闷了三天。第四天,刮起了大风,张翠芬拿起帽子和锄头,想到很快会有场大雨,怕田里的禾苗被水淹着,她得在雨来之前把放水口挖开。坐在门口抽着烟的周作强看了一眼坐在屋内咬手指的周智慧,扔掉烟屁股,夺了张翠芬手上的帽子和锄头就走了出去。这一走,就真的走了。
天空的乌云像一张会放电的大网,笼罩着整个村庄,雷鸣的响声每一次都像要把山给炸开一样。周作强看着天,想着还是回去吧,可是已经快到了,他快步的走到田梗边,抡起锄头,他锄了几下,雨就像泼下来一样,伴着像划破天空的闪电,轰隆一声雷响,电就从周作强抡起的锄头顺着到了他身上,他感觉全身发麻,四肢僵直,眼前一黑就倒在水田里。
雨还是无情的下着,就像人憋了一辈子的眼泪一样。
张翠芬心神不宁的等着周作强,看着闪电把天空划开,她的不祥预感随着等待的时间推移而越来越强了。
云散了,雨停了,地上大水冲刷的痕迹证明了刚刚的雨有多大。
张翠芬和周志信无法接受的看着村民把周作强被电得焦黑的尸体抬到门前,由于周作强被电后,身子倒在水田里,焦黑的头部全是泥巴。
周志勇赶回来时,周作强的尸体已经入土了。天气闷热得厉害,尸体久放不了,加上周作强被水泡过,第二天就开始出现腐烂了。村里人都觉得还是快些让他入土为安好。
周智慧在这个破碎的家庭里是最不重要但又是最重要的角色。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哥哥和母亲为什么哭,她饿,她痒,她想洗澡,她喝,她想母亲看她。
她摇摇摆摆的走到张翠芬面前,张翠芬仿佛没有灵魂一样任由周智慧摇着。她看不见,听不见,一切都是亲戚和村里人帮处理的。
周智慧把张翠芬摇倒了,跪在灵堂前的周志信冲过去,拖起周智慧一阵猛揍,周智慧一边哭一边往张翠芬怀里钻,可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小孩了,她比张翠芬还胖。张翠芬就躺在那,任由周志信打周智慧,周智慧除了拉起嗓子哭就是躲。周志勇跑过去拖住周志信,周志信对着周志勇吼说:“你看看,看看这废物,就是这废物把这个家拖垮的,要不是她,这个家怎么会这样,废物,累赘,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说着甩开周志勇,想继续打周智慧来发泄。村里的人和亲戚跑来拖住了他……。
周智慧被周志信揍得满身淤青,她变得异常的安静,有吃就吃,困了就睡。
周智慧在周作强“头七”这天不见了。周志勇在平时周智慧睡觉的地方看不见她,以为她在对面的房子里,找了对面的房子没有发现她才开始大范围的找。
找了一天的村民,在河边发现一对摆放整齐的红色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