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暮手记(三)

最后的墨者


1

“吾辈因何而战?”

“伐吴!兴汉!烈火燃尽江东岸!”

那年冬至的府外街上,没有往日新年到来前的喜庆祥和,倒是一群挥舞着木质刀剑的少年们大喊着新编的口号从街头吵到了街尾。

这喧闹声,倒衬得府内安静压抑了。

厅中站着十几个鼻青脸肿的男孩,还有坐在他们身旁的父辈,这些人我是熟悉的,一些是蜀中旧将,一些是荆州老臣,虽说平日里这些将领官员间隙不断,此刻却因为一个缘由聚集在这,与那些低头啜泣的男孩们不同,他们的父亲都是怒容满面,眼睛瞪得如同三哥翼德那双牛铃招子一般。

那些满是愤怒的眼睛我并不陌生,毕竟是这些天的第二次了。

在昨日的朝堂上,因为荆州和云长一同陨落的消息让官员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主战派,以年轻将领为主,反对开战的人并不多,除了我和几个老将,还有从头至尾一声不吭只是站在我们身边的军师。

我能感觉到那些眼神中的愤怒和鄙夷,毕竟在桃园之誓的传说前,什么不开战的理由都显得微不足道。只是此刻我并不会像主公那样将自己关在屋里,在三天后才做出伐吴的决定。

“子龙将军是主公手足,更是公正清明,想来必不会袒护小仲那孩子。若我等连这些孩子的公道都讨不来,那又如何让我们这些将士能安下心去荆州为关将军讨公道呢?”黄姓侍郎在这些人中年纪最大,一众人随着他的发声点头附和,只为了上一次我曾许下的重诺。

待那孩子归来,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2

小仲今年十五,比少主年长两岁,捡到这孩子的那天,我们一家人和主公从新野逃到了江夏。

他是个聪明孩子,但聪明往往与顽皮不羁伴随而来。或许是我们的过分宠爱,这孩子好行侠仗义,爱打抱不平,隔三差五地满身伤痕回来,却满不在乎地挂着大侠的表情,更不在乎会在什么时候丢掉小命。

这两年每每负责治安的校尉来说哪里又有麻烦事端,定少不了那小子的身影,因为小仲太好认了,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穿一身红色的袍子。这是小仲喜欢红色,火红的那种,妻一向是惯着孩子的,在他软磨硬泡下缝了一身。也不知是那红色激发了这孩子,还是这孩子应了匹配他性格的颜色,穿了那袍子后,惹事的频率越发高了。

“昨日风云昨日矣,旦与苍天画朝夕。”

常挂在他嘴边的这两句话,也不知是哪里学到的。我们都担心,担心他画朝夕时看不清这世道艰险,担心他不理解这世上不止有善恶,担心他的袍子不再只是火红色。

“十六个打一个,还好意思讨公道?”

看着那些官员和他们儿子们离开的背影,妻在大开的府门前冷笑。

我听了那些人太多的抱怨,却仍不知道小仲和那十六个孩子打架的缘由,虽说那孩子顽皮,但因此而彻夜不归却是头一次,也难怪妻语气之中,满是怒火和不甘。

朱红色的大门此刻满是污迹,她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即着人擦拭干净,只是让污迹留着,府前来往的人们,都只是低头而过。

这污迹,是反对伐吴的结果,很难说这具体是谁的“杰作”,毕竟在朝堂之上,除了军师和我们几个老将,多数人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和主公一样。

反对伐吴的意见,被视作了懦弱和不义,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的愤懑与怒气终于有了释放的标靶,不满的人们各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有些时候是冷言冷语,有时是无视鄙夷,有些是小仲身上的伤痕,还有些则是这门上的污迹。

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墨者的承诺而起,只是我这承诺的后果,却由家人共同承担了。

“那孩子说,想成为一个墨者呢……”

3

承诺这种东西,时间久了就会变,一些成了动力,一些成了习惯,还有一些,成了负担。

曾与军师说过,与时下相比,我挺怀念那段苦日子的,众人挣扎着拼尽全力活到明天,与主公和众兄弟说话不用费心力。眼下地盘有了,钱粮也有了,那股交心的敞亮劲儿却荡然无存,兄弟们开始计较得失,原本亲密的老将也暗地里打起了算盘,只是现在孙曹尚在,危机不减,总是觉得哪一天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就会来临。

益州百废待举,我这些牢骚话军师纵使听了知了,也只能黯然一笑,哪里来得心力再考虑许多,直到荆州传来九郡丧尽二哥殒命的消息,他才在议事时多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个天才走到末路的眼神。

这一切的一切,不得不让我产生了那个念头,那个让最后一个墨者随着我合眼之时也一并消失的念头。所以我们从没跟小仲说过这些承诺,以及承诺背后的身份,甚至在教育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关于墨者的话题。

毕竟,墨者已和陈规丝丝相连,曾经的显学与这时代格格不入,而承诺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小仲这样的孩子享受和平和不受桎梏的活着么?

直到听到小仲的愿望,才知道自己想成为最后一个墨者的念头,怕要落空了。

4

此生很少怕过,唯有对小仲除外。

怕他婴儿时期的哭,因为那声响远比曹操八十万大军震撼;怕他说话识字后的疑问,个个都刨根问底,连绵不绝。

只是这天下有的问题有答案,有些则没有,比如墨家为什么销声匿迹,比如这天下为什么必须是刘姓皇帝,比如人为什么会分贵贱高低。

我猜,即便是军师来了,许多问题依旧没有答案,所以他成长的多数时间,我在有意无意地用公事来作为搪塞他的借口,只有一次他生日时,我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是小仲那时已经十二,过了多话的年龄,只是那天我们所在的地方,让他无限欢喜,因为那是他和我难得相处的地方,也是找寻答案的地方。

而我现在去往的地方,正是那里。

城北的山坡上有块空地,空地中央孤零零座着棵老槐树,足有四人抱那么粗,坐在树下,能俯瞰都城的全貌,感慨人的渺小。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雪,整个南山都是白色的,朝着老槐树所去的方向,有一连串的脚印,樵夫和猎人是不会从这里经过的,而这脚印的主人,只能是小仲一人。

看到老槐树下那团火红色时,心下稍安,快步走近,才发现小仲的眉毛上结满了霜,右眼肿成了一条缝,嘴角乌青着,血迹还没擦干净,袍子变得破烂,火红色上多了些暗斑。

“他们说你老了,说从前的英雄气节和年岁一起没了。”

一夜的担心和怒火此刻全数消了,我只是脱下大氅将他裹上,他转过头,眼里满是迷惘和不解,像小时候一样,沉默了一会,又问了一个问题。

“墨者哪去了?”

5

墨者,都是些蠢人。

因为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保护另一些蠢人。

那些保护不懂媚上欺下的人,那些对比悬殊仍螳臂挡车的人,那些身陷危难舍身取义的人,都是他们的保护目标,尤其在聪明人遍地的当下,他们几乎成了这时代矛盾的代名词。

那二百多名墨者,是在我第三次杀回敌阵时现身的。妻说,或许正是我这个笨蛋的存在,才触发了他们对于誓言的回忆吧。

那,原本漫山遍野的曹兵对于身边流窜的百姓原本是不屑一顾的,因为他们有更重要更值得花力气去抓的目标,我们一家人和我在枯井边寻到的少主。也正是他们的不屑一顾,让尉迟大哥和那二百多位兄弟突然占了些许上风。

我们最终活了下来,将追兵引向另一个方向的墨者们却走向了死亡,俘虏的曹兵说,那二百多人虽说武器简陋之极,却是他见过的最为勇猛的战士,即便刀刃卷了棍棒断了仍赤手空拳地拼杀着,就那样战至了最后一人。

经历了越多,越觉得很多事都是理所当然,有些时候是无力对抗规则,有些时候是与命运不得已的握手言和,倒是年轻时常提起如小仲的疑问,越发少了,日子久了,也就忘了。

但从未忘记的,是那些墨者们。

那天,是我们父子俩共处时间最长一天,也是小仲头一次听到这故事的一天,那天之后,我们再未见过小仲,有些人说他去了荆州,也有人看见那火红色的袍子出现在漠北塞外,还有人说,他有了一大堆能相互信任的同伴。

“我要做个墨者!”

后来,我们常去那棵树下,我总会忽略了妻抱怨说为什么就那么让小仲独自一人走了我还能默默微笑,因为小仲冲都城远眺时小声念叨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脑中,那是他对自己的期望,也是对未来的期待。

墨者故事仍在延续,或许正是我微笑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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