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儿(二)

  纵然我八股文做的并不是过得去,但我仍不想辱没了父母亲对我的期望和我自己的一点志气。我总得考中个功名来涨涨自己的身份,这可是读书人都想要做到的事——是的,那时候我还称自己是一个读书人。父亲对我做账房的两全其美的方法也感觉很好,若是在平时,他是决然不会让我在他铺子里有一份工作的,他是不肯让这辱没了我自打出生就带来的身价。

   可是那件事改变了一切,我仍旧习惯于将我命运的大拐弯归结于那个事件。它所引起的家道中落的缘故还让我憎恨着那一群小人,那一场战争。是啊,战争对于我们这些平民小百姓来说又有什么样的益处呢?那为什么战争又总要牵扯到人民的头顶上?这是我的思想至今为止都不能应付的。那是甲午年间,战争的消息就从山东往京城这边传了过来,然后突然轰的在全国炸开了锅才几天的日子,街上就有了游行的青年们儿,战败的消息一传过来人可就更多了,说什么要拦条约的签订。他们大多都是改良学堂里的学生,我也是一个读书人,况且我还有些支持他们,毕竟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国家,总该维护着些不是?

 可是我还是在憎恨中有些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烧了我们的铺子!难道因为铺子里卖了日本布就得烧个干净?可这跟我们小百姓能扯上多大的关系呢?那些并不富裕的人们总爱卖日本布啊,它的确是既便宜又有些质量的啊。谁能保证那些放火烧我们铺子的人就没有穿过日本布做的衣裳?为什么我就没有听见南街的布铺被烧的消息?这并不是我心坏啊,可这实在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南街的铺子因为有官老爷撑腰你们就不敢动了,这是什么的道理!

  你们绝对没有见过这么真切的大火,估计这镇子上的人也得有年头没见过了吧,这倒是借机会长见识!可是店里的布料一匹也来不及抢救啊,他们沾到点火就着起来,火很快就窜上的房顶,父亲和邻居们都提着木桶帮忙救火,母亲赶来时就快要晕了过去,况且她是小脚女人,并不能帮上多大的忙,就只能在路边嚎啕大哭了。家家户户的存水并不多,并不足够扑灭这场大火,连让他减小下的能力都没有。房顶上有布料燃起来的黑烟,木头烧起来的灰烟,还有地上的水被烘上去的水汽。我总是不爱想起这些个来,它并不能使我有一丝丝的快乐啊!

   父亲终于还是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看着这场大火了。至少这样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没了心里还好些,可是父亲心里毕竟是难过的,他在那一边看着,一边掉眼泪。就算是如今我想起来了,也总免不了洒几滴泪下来了。那些放火人的目的总该达到了吧,他们定会有不小的威望了,威望嘛,不就是大多的恐惧与极少的憎恨掺杂在一起呢么?也正是因为如此,第二天镇子里就没有了一家铺子敢去卖日货,他们要保住自己那一丁丁的脆弱的产业。

 可是,我们的家道的确是没有了,产业,还谈什么产业呢!

  本来足够说殷实的家境吧,如今呢?家中的钱又偿还了来要债的人,事情的发生使他们更觉得改把产业攥在自己的手里。终究没有余钱了。父亲也是一天一天的消瘦了下去,难能他看着产业一点一点的的化成了灰。可是最坏的消息还是来临了,父亲终究还是支撑不住地走了,他倒是轻快了,可我和母亲么?他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东西啊,也许这时候不应该在意这些个,可我们还活着啊,还得为活着着想啊!母亲又掉了些眼泪,丧事总要办的,她又买了几件绸缎衣服与首饰,算是凑够了钱。父亲的灵前母亲就哭的更加惨了,她一定为父亲感到难过,又为自己和我感到难过。看吧,人儿就是用泥巴烧出来的中空的一个小玩意儿,是轻轻一碰就容易碎掉的小物件儿啊,原本多么光鲜的一个人儿,这一落地,不又成了一摊的泥巴片儿了吗?

   好在家中还有些可以活着的资本的,就是这大院,这可是带着五间大房的青砖大院!父亲对住处一直是不肯将就的,年年修缮,才有了这大院!这样说来也算是父亲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和母亲决定把它变卖掉!总空守着这大院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搬到了一个只有几间破房的小土院里,这样总会省些钱,可以留给日后开销。

  这样看来我不仅没有父亲说的那种大气运,还带着背运!什么出将入相,什么一品二品,我总不能只去做一个穷酸的秀才,我总得为自己挣口饭吃,我总得为我的母亲也挣口饭吃。况且那本《礼记》和做八股的书都让大火给吃了去,要不我也不能把书名都给忘了去,这才几年的功夫呢?烧了也好,烧了干净,烧了我就没那些挂念了。可是我书呆子了这么多年,没能学会做生意,连个学徒的手艺都没有,不然,用房产余下的这点钱,干个摊子的买卖,总能吃着些利润。可是净误在了那些书本上,那一张张的纸有什么用处,那墨还有一股子臭味,真是让人恶心!以前总是自视清高,总不能说读书无用,总不能说自己是个废物,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得常说了,我得让自己看清自己啊!我就是个废物!可是我还得活着,也没人说废物就不能活不是?我得去找事干,让自己和母亲都活着,还要活的快乐呢,自己再怎么废物,也得有个人样儿!你总不能去大街上伸手要着吃,像个狗一样,那是什么活法!

  我总算想起来了有一点自己并不是十分的废物,我还识字,还曾做过小小的账房先生,就算是不精,可我却满可以借此来混碗饭吃。母亲满是乐意与可惜,父亲在天上大约也会这么想——对,父亲平生并没有做过一丁点的坏事,他定是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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