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在王位的厮杀中胜出,他没握住兵权的虎符,他没得到心爱的女人,没有可靠的兄长,没有富庶的封地,连父亲的宠爱也不长久。除去“曹”的王族姓氏,他就是个失败楷模。但他到现在也漂亮地活着。
一. 梦里不知身是客
公元192年,曹操披铠执剑在武阳大破黑巾军,一路北上至兖州,迎战黄巾军。归来时铠甲也不及卸下,一把抱过小儿子。
那应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候,能仰头看父亲的胡茬。曹丕蹦跳起来扮着鬼脸。五岁的孩子软软地喊:“子建,子建,我是哥哥。”孩提时代的记忆只是泡影,脑海中只剩被剃掉字迹的空白竹简。
在被岁月剥蚀掉血肉只剩骨骸的卷帙上,只言片语浓缩了他戏子样的一生:
“曹植,魏武帝曹操之子,魏文帝曹丕之弟,生前曾为陈王,去世后谥号‘思’,又称陈思王。”
他无法挣脱的两个男人强势坐拥洛阳,他似一个配角儿,匆惶扬袖漫天甩动,没有一句台词。
他在燎烈日光下微笑,深夜疲倦地回到寝宫,烛光摇曳地揪心,铜镜上错落阴影。子建把生命的痕迹镌刻在他物上,整个时代和父兄身上无处没有他的印记,但看不到他一丝影子和感情,不解其喜怒爱好,干净得失去了颜色。
南朝谢灵运赞:“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中肯至极。
他满身疏狂倦怠,满脸笑容堆积,马蹄席卷的世界里,神明都坐下来倾听他空旷灵魂的回音。
王士祯尝论汉魏以来二千年间诗家堪称“仙才”者,曹植、李白、苏轼三人耳。但子建唯有才气可与之并论,其他缺失太多。李白疲倦因他喝醉了,玩累了,他甩手放开了,笑够了。曹植疲倦了,但从来没有承认过。
二.那不是父亲,是君王
从明后而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功恒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虽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登台赋》
气势恢宏《登台赋》篇出自建安十七年的曹植之手。两年前曹操在邺城修建铜雀台,令一批文士“登台为赋”,十九岁的曹植也在其中。他站在冲入云霄的华美台观上,仰望着铜雀台的高殿重重飞檐,赞颂父王,歌咏江山,当然不忘了赞美铜雀台。曹操一读,极大满足了帝王好大喜功的虚荣心,文士们也称赞逢迎,曹操不禁动了 “立长不立幼”的念头。
这该是他得意的时候,曹操多次向身边的人表示“吾欲立为嗣”。曹植这时候觉得国家需要我,人民需要我,父王需要我,我哥也需要我!于是思索了一下,决定表表决心,作《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白马篇》
这首诗不知被后世多少少年大声嘶喊着,恨不得呕出心来证明自己:我愿献身社稷,使四方永宁。这确实是让人振奋的诗句,那白马少年铠饰金纹,弓腰紧握缰绳,背上箭囊颠簸,突然踩着脚蹬站直身子,拉满劲弓,漫天是金色流淌的夕阳,看不到遥远的故乡,倾颓红日在天边挣扎,勒马凝望,转身疾驰向远方。
曹植决定好好干。他二十三岁那年,曹操南征孙权,命其戍守邺城,想让这小伙子历练历练。为了表示自己的良苦用心,曹操给儿子写信说:“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欤!”曹植一看老爸这么重视我,拍着胸脯说:这事儿交给儿子,父王您放心!
当然他应该完成的不错,曹植也想干点大事,可奔三十的大小伙子还是聪明点好。曹丕缩着脑袋保持微笑,仰着脑袋随时听候君命,他早明白,在这个烽火四起枭雄逐鹿的时代里,那高举巨剑的人不是父亲,是君王。
曹植曾经私自驾车在“驰道”上行驶(古代专供天子行车所用的道路),开启专供魏王出行的大门。曹操大怒,处死了掌管王室车马的公车令。
从他学会骑马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一颗棋子。曹操等他长大,等得心都急了,他要小儿子跨上战马成为利剑,成为另一只强大的盾牌。诞生在乱世中的儿子是身不由己啊,连喜怒都要被左右。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从弟曹仁被关羽围困。曹操挥了挥手:
“子建领兵前去救援。”
这下众人愣了,带兵出征意味着掌军权,曹操是有意要重点培养曹植。大家以为曹植必日夜整军备战,打个漂亮仗。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这家伙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曹操派人连催几次,他仍昏睡不醒,曹操一气之下收了他兵符。
在他父亲看来,他应是大魏的利剑,军队所到之处,旌旗蔽空,席卷之处攻无不克。这才是曹操想要的儿子。但在父亲需要的时候,他没有握起刀剑,而是握起了酒壶。他没有披上甲胄站在自己的位置,在天下的博弈中,他没按既定的轨迹起到自己的作用。
无法搅乱棋局的人,就只能被卷入洪流。
三.那不是兄长,是世子
年幼时,他一定非常疼爱曹植,所以在弟弟一步步向他走去,念出七步诗时,他会心软。
曹植学步时定曾紧紧握住过他的衣角,他一定背着曹植满皇宫的跑过,那时他是兄长。
他们长成了优秀的男子,爱上了同一个女人——甄宓。
曹丕随父亲征讨袁绍,提剑冲入屋中,看到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抬起头来。”
他傲慢地举着剑。那女子拂开乱发,时间就停止了,他手中的剑哐啷掉在了地上。他看到了那张脸,多少污垢都掩饰不住玉石一样的美丽,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在这动荡的战火中,在这漫天的泪水中,不顾一切的美着。
江南有二乔,江北甄宓俏。
曹操回绝了曹植的赐婚请求,曹丕则抱得美人归。
甄宓被送回宫时,曹丕正追随父亲厮杀在战场,这是他想要的土地,这是他要争夺的天下。而曹植此时正一袭白衣在后花园晃悠,痴恋着落魄忧伤的美人。她轻挽着云鬓,不施粉黛,看日升日落,看月朗星沉,连笑容都这样脆弱凄惶,好像琉璃的杯盏,一触就会碎裂。
他怎能是君王?在这乱世里君王要着战甲跨骏马,在远方厮杀。他怎有资格去爱?他不是君王,连长久的庇护都给不了她,除去“曹”的姓氏,他什么也没有。他为了用诗赋铭刻美人,回绝了天下。
曹丕处死了甄宓。男人握着矛戟挑起天下的战火,转身瞥见了她。即使她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丢下了兵刃,但抹不掉满身的血污戾气和手心上剑柄磨出的茧。他们的初遇如同谶语,即使他们冲得破漫天的战火,但中间还有甄宓的泪水相隔。曹丕拾起了矛戟,他不是弟弟,爱是虚幻贵重的东西,他不愿也不想承受。
他赐给了曹植甄宓的枕头。曹植信步在洛水畔,满面泪水呼唤着,分不清生死界限,只看到水畔披着轻纱的女神,赤脚步入水中。光线映着四月浅色的花瓣,流淌在初春清冽的水波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安静遥远的侧影,玉石一般美丽,薄纱在风中与阳光交织,眼眸清澈的像洛水流淌。他尽力挽留着自己的记忆: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他遥望着曹丕在战马上岿然不动的身影,坚实的好像能担负整个国家,不曾回头看一眼。原来君王的背影是这样子啊,是被甲胄包裹的青铜色曲线。
他该知道了,与那君王除了血缘,其他一切早无瓜葛。
他努力的结交谋士,想成为更好的人。他把曹操当成父亲尊重着,但曹操要的是领兵者和继承者。他把曹丕当成兄长仰慕着,却被卷入了王位争夺,被困其中。
他沉迷自己的天空,最华丽的外衣,就是行云流水一般的文字。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往生路上,仅留下此世的才气。在父兄的护佑下长大,与爱的女人相守白发。不必为天下,只要赋洛神就好。
为自己活一次,子建这样的人,该有更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