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色如水,我和林梓航在一家清吧里聊了近两个小时。他来我所在的城市出差,我们三年未见了,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我在听。
橘黄色的灯光温柔地洒下来,他的眼神忧郁而迷离。拿起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他继续缓缓地叙说着,声音低沉而柔和。
“我高中的成绩非常好,每个单科都拿过全级第一,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我是一个安静而孤僻的学生。
我喜欢独来独往。在我们学校旁边,有一条河,河水很清澈,不论夏天还是冬天,我都去河里洗冷水澡。
冬天,风刮在身上,冷嗖嗖的,我脱光衣服,跳进水里,让水泡着我,只露出头,静静地听风吹的声音,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你不冷吗?”我好奇地问。
“我没感觉到冷。”林梓航静静地回答。
我出神地望着他,这真不是我平时认识的那个男孩。
林梓航是我的邻居。我们在同一个小镇上长大,他比我小两岁。他还有个哥哥,叫林梓阳,比我大两岁。
我跟他哥哥玩得比较好。他哥哥当年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人又高又帅,不但成绩好,而且还弹得一手好吉他,浑厚磁性的嗓音迷倒了不少女孩子。最要命的是他还是个体育健将,足球、篮球、跑步无所不能。他投篮的动作简直太帅了!每次有他在的篮球比赛,都围满了女孩子,这女孩子当中肯定少不了我。
在我青春年少的世界里,林梓阳是神一般的存在。从情窦初开到现在,十年的时间里我的心里只有他,我的日记本上也只有他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我的秘密,不被任何人所知,尤其不能被林梓阳知道。在他面前我是自卑的。我情愿暗恋,也不愿失恋,暗恋是安全的,说出来肯定是被拒绝的。
因为我们是邻居,经常结伴去学校,放假的时候也经常一起回来。他像个大哥哥一样,帮我拿行李,买车票,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们居住的小镇不大,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每到春天我们去后山上挖竹笋,夏天去家门口的河里抓螃蟹,秋天去旷野里放风筝,冬天在雪地里打雪仗,临近过年,则一起做年货。
“绞饵”是我们那里过年必备的年货,用糯米和籼米按比例混和,先把米浸泡,然后用石碓反复斗,筛成绞饵粉,再加入熬好的片糖,把绞饵粉磕成绞饵糍粑,再抽成绞饵丝。然后,把丝一个大圈连一个小圈,依次圈去,合拢成梅花状,再用食油炸煮成金黄色。
由于工序比较复杂,往往需要集合邻里亲戚一块儿来完成,今天帮你家做,明天帮我家做。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热火朝天,大家分工合作,有说有笑,伴随着油锅滋滋地响,香味满屋,好不热闹。
我和林梓阳的友谊就在这莺飞草长、嬉笑追逐的岁月里日渐深厚……
而所有这些活动,林梓航是很少参与的。他喜欢安安静静地看书,我偶尔碰到他,叫他跟我们一起玩,他总是淡淡地拒绝我。而我的世界是属于他哥哥的,所以林梓航于我就像空气一样,被完全忽略了。
“临近高考的一个月,我忽然不想读书了,觉得没意思。那天下午,我喝了很多酒,用蚊帐把所有的书包好,来到学校后面的一个小山坡,一把火全烧了。然后我去一个网吧打游戏机,出来时已经半夜了,我身无分文。我找到一个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同学家,跟他说在他家借宿一晚,第二天走,同学说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一打开门,我爸妈就站在门口,我妈看到我就哭,我也哭。他们让我先回学校,一切等高考后再说。我就真的回学校了。”林梓航眼睛望着前面,他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我被惊憾到了!他当年高考前逃学这件事我知道。那时我读大二,林梓阳读大四,他写信给我,告诉我他弟弟逃学的情况,心急如焚。我当时也很着急,在我的眼里,林梓航就是一个安静的小弟弟,怎么会做出这么叛逆的事情,当年这件事在我们那可轰动了。从未主动跟林梓航交往的我第一次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讲了一大通的人生道理,掏心掏肺的,我自己都被我写的信感动了,但是林梓航没有回复过我一个字,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收到我的信。
林梓阳说,他弟弟逃学这件事是家里谁也不敢碰的一个话题,因为怕刺激他,事隔多年,已经成了一个永远不知道答案的迷了。
没想到今晚林梓航居然会跟我说起这件事。
“高考我考得非常轻松,根本就没把它当成一回事,没想到考得还不错,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他喝酒,停顿了一下。
是的,他当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全家人都放心了,我们那里的人都觉得他是天才,那样的情况居然还能考上一本。
“在北京读书时,感觉还不错,柳絮纷飞的季节,下雪一样,一个人走在街上,安安静静的,真好!
第一年的暑假,我高中的同学来北京看我。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谈了些什么,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我同学睡着了,我翻墙走出学校去买酒,回来推醒他,继续喝,继续聊。醒来时是第二天的下午,阳光灿烂,柳树在窗外轻轻地摇曳着,我听见蝉鸣的声音,那一刻,时光已经凝固,在京城这个大都市里,没有了所谓的节奏。”
林梓航说一段,就喝一大杯酒,桌面上已经摆了很多空酒瓶了,我没有阻拦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我是个孤独的人,是一个永远让父母操心的孩子。那年秋天,我独自去旅游。深秋的夜晚,列车行驶在茫茫的戈壁滩,朴树的歌声《火车开往冬天》幽幽地想起,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脸 ,才发觉泪流满面…
我像个摇摇欲坠的灯泡,并不想它怎样地发光发亮,只是任由它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林梓航喃喃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来越迷离。
他的悲伤感染了我,我想起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孤独的呢?毕业后我只身来了深圳,无亲无故,工作漂泊,居无定所,爱情已经成了一种奢望。自从林梓阳结婚后,我的心门就永远锁上了,连同儿时那些美好的记忆,还有我们写的每一封信,我的每一篇思念他的日记,都永远埋藏在心底了。
他的婚礼我去参加了,场面很热闹,新娘很漂亮。我举起酒杯微笑着向他祝贺,他搂着我的肩膀,温柔地看着我说:“下次请我喝你的喜酒啊。”我大声地笑着说:“那必须的!”只有老天爷知道那一刻我的悲伤是怎样的汹涌澎湃,逆流成河……
林梓航出去洗手间了,我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坐我对面,而是直接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转身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好看着我,四目相对,我一阵眩晕。同样帅气的脸,同样深情的眼眸,是他吗?
我正恍惚着,他一把抱紧了我,猛然吻我,那吻热烈而缠绵,带着婴儿般的饥渴,我脑子一片空白,世界好像不存在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嘴里有咸咸的液体,我不知道那是谁的眼泪,我们都已经泪流满面。
夜已深,酒吧里传来幽幽的歌声。
是夜吗
是远方
是那阵忧愁我的晚风
是那片孤独中的灯火
在那往事翻动的夜
在那些烦乱的夜晚
在儿时没能数清的星斗下
在这片欲望丛生的城市里
我知道她来了
像风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