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老王将抱在怀里的杯子搁在桌上,清清嗓子说,开会啦!大家把无关的东西先收一收。

说完,他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会,像国家元首检阅军队一般,居高临下将桌上所有人扫视一遍。目光所经之处,原本靠在椅背上的人都向前振起身子,窸窸窣窣翻动着笔记本,拔着笔帽。有的人已经将笔端端正正握在手里,只等他一声令下。

每当此时,老王心底便溢出一丝甜甜的满足和得意,像久旱逢甘霖的田地,一夜之间,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涨满了绿油油的光辉。唯有这样的场合,他才能让自己忘却副校长落选了,优秀干部落空了,外出培训取消了。

比起老李孤身只影地坐在副校长办公室,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唤一声“李校长”,然后就远远走开的凄凉,老李并没有比他哪儿少一块儿,甚至比起老李高高在上的遥控指挥,他的领导和成就来得更直接透明,更充实鲜活。

作为政教处的主任,他直接领导着全校三十多位班主任,管着上上下下几千号学生。办公室每天门庭若市,热热闹闹。这边还在面对面开导疏通,那边电话已经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了。看着怒气冲冲的班主任领着不屑一顾的学生匆匆进来,再看他们一脸平静而偶含笑意的离开,老李心头一暖,眼前竟是亮闪闪的红旗招展。老王的伟大之处就是能解开别人心里的疙瘩,但自己心里的那个疙瘩却久久解不开。

老王的名字在第二次副校长选举大会上消失了。像海水经过的沙滩,消失得悄无声息。会后,老王在书记办公室门口久久侯着。书记总是公务繁忙,总是有人从他办公室进进出出。老王在楼道里徘徊半天,越等心里就越发慌张。待上午快过完了,书记才客客气气地邀他进去。

老王啊,你来我们都明白。你看啊,你也是老党员、老干部啦,这组织原则和纪律比谁都清楚。

书记如沐春风地开了头,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噗噗噗地边吹边呷。

老王在门口琢磨了很长时间的说辞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领导活生生地封堵在喉咙里。他木木地现在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自觉地用大拇指捻揉着食指。

校长背靠窗户站着,若有所思地吞吐烟雾。时间就在领导吸溜吸溜的呷水声和忽明忽灭的火星中消失了。空气异常焦灼,老王喉头一紧,咽口水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堵在喉咙里的话便随吐沫一起进到胃里了。窗外的蚊蝇声如一把尖利的刀,一刀一刀割在老王心里,割的他血肉模糊,无力反抗。

颤动的树影摇乱了校长手中升腾的烟雾,也摇乱了他的思绪。他捻灭烟指着旁边的沙发说,小王,坐坐坐。

老王见校长落坐了,也跟着沉甸甸地做下去。接着便是两位领导对老王语重心长的谈心。大意是,老王在政教处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做出的成绩和贡献都是有目共睹的。能力方面绝对没有问题。但此次选举关乎学校长远利益,组织原则是要优先培养年轻干部。谁让老李偏偏要比老王晚生三年呢,没办法,只能让老李上啦。

老李听着两位老领导左右为难,无可奈何的心情,觉得自己像一条丧家瘸腿的落水狗,无力扑腾,只能随波逐流或被吞噬。悬空的心终于沉沉地在坠入了空荡荡的身体,砸得他肺腑间回声嘹亮。

末了,领导又叮嘱他,在大局面前要充分发挥老党员、老干部的模范带头作用,积极支持组织开展工作。

老王做了一名老党员、老干部该做的。

老李走马上任的头一天,全校隆重召开大会,宣布新一届学校班子成员。书记读完老李的名字,说,这次全校上下一心,凝心聚力,共同选举产生了新一届班子。在此,要感谢同志们的信任。特别是一些老同志高风亮节,积极支持和拥护组织领导。书记说着,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朝老王看了一眼,老王在跟书记四目交接时,听出了这没指名道姓表扬背后的另外深意。这深意如同深秋滴落在脑门上的一滴露珠,激得人头脑清醒,寒入脊背。好在底下还有不少同事暖哄哄的安慰,特别是一些班主任说得让老王自己都觉得政教处非他不行。于是,老王结了霜的脸上又堆起了白苍苍的笑,说,大家言过其实了。地球离了谁都会照转。他能做好政教工作就心满意足啦!这样说多了,好像自己都信以为真。

过去的思绪像蛛丝般牵牵扯扯着老王的脑神经。说完上句,便忘了下句。他翻来面前的小本,抬头问,人都齐了吗?

齐了。旁边的小张起身,说。

那就正式开会。今天有几个重要的事通知。首先……老王说着低头瞟了一眼小本儿,一抬头,一桌子眼睛齐刷刷地都盯着他。就在这当儿,后排有人的手机里冷不丁地跑出来一句,你们单位的会可真够多的!这娇嗔责怨声像块磁铁石一般,把所有人脖子都牢牢向后吸过去了,大家嘴角抿出一丝笑,压低嗓子问,谁的,谁的。

周一滑动手机的动作把他黄灿灿地晾在众目之下。他在众人的见证下不慌不忙地调了声音模式,顺便还敲了几个字:呆会儿再说。旁边几个年轻人凑过头,嬉皮笑脸,遮遮掩掩对他竖起大拇指。

哎呀,女朋友生气啦?一个亮堂堂的声音接着从后面传过来,刚刚静默下来的会议室又被激得灵光活现,每个人脸上不自觉得挂起了红通通的笑,有人笑得趴在桌上双肩颤抖,连窗外的树都被颤得枝叶摇摆。

老王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从外面斜射在他脸上的光也瞬间暗淡下去,被晕成了铁青色。大伙儿见老王变了脸,你挤我碰地将脸上的笑稀稀落落的压下去,所有人都陆续收回目光,明晃晃地朝老王拢来。

注意会场纪律!老王咳了一声说。

开会不会耽误你们搞对象。

老王蜻蜓点水地扫了一眼周一,说。这轻微的一眼难以察觉,却又如拂在额前的发丝,挠得人不知不觉笑上脸来,不动声色看向周一。

周一竟然还在触摸手机。一瞬间,触碰到周一身上的目光像触电般回弹到老王身上。老王的脸由铁青色转为铅墨色,沉甸甸的压得会场骤然没了呼吸。终于有人用胳膊肘捣了捣周一,待他默然将手机收进桌子,其余人方才从木楞中苏醒,大喘口气,依依不舍而又悻悻地将目光收至眼前。

老王在大家静待发落的悠远时光中,灵肉合一,吊在青白眼眶中的黑眼仁哐当一声落下来,滴溜溜地动起来。他低头抿了口茶,茶水腾起的热气熏得他脸热乎乎的,那层厚厚的墨铅色就给逐渐融化了。

历史惊人的重现了。他想起半年前书记杯中浮起的袅袅水汽,想他当时喝红茶还是绿茶,是祁红、滇红还是龙井、铁观音,是苦涩还是甘甜,或者只是一杯一眼见底的白水,清沥沥的,寡淡无味。想到培养年轻干部,他心里那间上了锁的调味铺便轰然翻了天,麻辣酸咸苦如海上涨潮,一波接着一波。再想下去,连他自己也要被吞没了。

他放下杯子,嗔怪自己确实老了,狗拉羊肠子跑题太远。看着四围一双双苦等甘霖降落的眼,他想再不开始,这些人定要在分分秒秒内耗枯自己的眼。他推了推面前的小本,那些眼巴巴观赏他喝水的人知道终于可以说事儿了。

老王说,这第一件事儿就是组织全校师生参加全国学教道德风尚比赛。去年学校获得了两个二等奖,一个三等奖,成绩斐然。校领导也非常满意。今年只进不退,所以,今年的比赛所有班主任必须全部参加,每人按要求撰写一篇三千字的教书育人论文,每个班选五名学生参赛,每人撰写一篇一千五百字的文章。本周五必须交上来。

老王余音未落,会议室里像被投了一枚炸弹,兵荒马乱,没有人冲锋线阵,有的只是此起彼伏的溃败哀怨声。

好啦!大家安静!如果不想拖延时间,就按照要求执行。老王拿出战场上指挥官应有的英气和硬气,说。他想,绝对不准许有一个逃兵。即使败了,也要体体面面、荣荣光光的败下来。这么一来,他的工作才是到位的。况且,这次参赛规模大,获胜的几率已经提升了不少。老王听着现场哇哩哇啦的吵闹声,慢悠悠地拿起水杯抿了一口。这么多年了,他把这些人的脾气都摸透了。不,确切说,是把人性都看透了,这些人现在牢骚满腹,可是轮到评优论绩时,一个个还不是使出吃奶的劲加紧干,没要求的都能做出新花样儿。

姚老师就在老王暗自得意时站起来了。一时间,她抖落了其他人叽里咕噜的埋怨声,把他们的交头接耳的注意力拉拢到自己身上。

姚老师说,我担任班主任不足一个月,写一篇三千字的论文恐怕强人所难了。再说,我的班是末尾班,学生水平自然不能与其他班相比,而且学生刚军训完,课都没上从哪儿弄五篇文章去。

姚老师讲得有理有据,像极了刑场上大义凛然的英雄,一番慷慨陈词引得底下新班的班主任纷纷揭竿而起,大喊着,就是,就是。不公平!

都别吵!老王起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微尘四起。老师们被震成了一尊尊泥塑木雕。会场只剩下老王起起伏伏粗砺的呼吸和一窝子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

学生们不是第一天上学,以前的学习经历可以写啊!

老王陡然吊起嗓子,喊。

学生们不是第一天上学,但我是头一回教书。姚老师低头补充了一句,悻悻地将自己摔落在座椅上。

电脑你会不会,上网会不会?说白了,天下文章一大堆,就看你会抄不会抄?还要我说多直白!老王的双唇打起哆嗦,吐沫星跟着飞出老远,在黄昏的阳光下亮闪闪的。空气停止了流动,转动的眼珠子也粘在眼眶里,不敢妄动。

姚老师站起身,哭喊着说,你的意思就是造假?要造你去造,我不造!眼泪把她唤活了,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泪的人,说完,她捂着脸跑出去了。

老王像雕塑木了几秒,他没想到竟然弄哭了一个年轻女同志。可毕竟他是领导,在场的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像一群饿狼虎视眈眈一只羔羊一样。

他拉开椅子,重新坐下去。按部就班地布置其他事情,这回没有人再说笑,没有人再玩弄手机,没有人再小声嘀咕。会场刷刷刷的笔触声串掇起来,便是笔扫千军,稍加修饰,便是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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