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四月初一日,康衍同晋王点了兵,于卫州门出发。这是林枢第一次见到行军的行伍,每个军士皆是一身战甲,有的腰间别着长剑,有的手执长矛,还有的胯着马。这些人浑身散发着寒气,个个面容冷峻,戾气满满。她抱着给康衍的、还是滚烫的烧饼,从队伍的最后一直跑到最前面才找到了前面的康衍。
林枢见到康衍,头戴鎏金火云红缨盔,身束精钢龙鳞甲,腰约殷红蚕丝缎,足蹬金丝登云履。一对横眉出云似电,两双凤眼怒睁如雪,雪白面孔,肌骨分明,好似着铠甲不知装点了他的身体,更加武装了他的魂灵。林枢只见他跨在马上宛如磐石,她抬起头来看时,只觉得恍惚如天神下世一般。
康衍自然看到了林枢跑过来,只见她怀抱着包袱,仰头站在地上呆呆的看着自己,便对着她笑道:“阿枢?你怎么来了?你这是瞧什么呢?”听到问话,林枢这才跑上前去说道:“这是崔妈妈给你的。”康衍来的时候,还的温热的,想必里面也是热的。康衍笑道:“有劳娘子。”说罢俯身下去,当着众人在林枢的脸色吻了一下。林枢顿时羞的脸面绯红,锤了一下他的腿。
康衍且不理会,只是笑笑。林枢想起他这一去,刀剑无眼,心中更加慌乱,只嘱咐道:“你在外面一切小心,千万别,别冒进来了。”康衍点头说道:“我省得。你在家也要好好的,不要担心我。还有……万事不要往心里去,等我回来。”
原来从这日从祠堂里出来起,家中的风向便变了。康邵氏每每见到林枢都是冷言相对,家中的事务也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连带霈哥儿也都给抱走了。有什么好吃好喝都先紧着家中的三个姑娘同康衍去,白鹭洲之中只剩下了那两只白鹭和一只黑猫了。
家中的人也都知道林枢挑唆着家里的哥儿姐儿跟太夫人作对,往日林枢管家之时,有那少了油水可捞的、少了帮扶亲戚人情的都来翻白眼看笑话,燕草和碧丝惹了多少闲气在身上,又不敢当着林枢说起来。她们也知道,自打霈哥儿叫康邵氏抱去了之后林枢就跟丢了魂似的,常常坐在抱厦前一坐就是一天,端起书本来时却半日不翻一页。
崔妈妈见了她这样,也是无可奈何——先康衍还未出征时,林枢曾跪到康邵氏的嘉善堂前请罪,却被康邵氏视若无睹,即便是康衍去求情也是冷言冷语的。若非康衍心疼林枢不让她这样,只怕林枢会一直跪下去。
林枢目送着大军走出城去,她跟着康衍的马一直跟到了城外才回来。崔妈妈陪着她上了不远处备下的轿子,回到了威武将军府。林枢刚出来,只见康邵氏一行人已经进去了,林枢只得叫崔妈妈扣门。扣了许久的门也无人答应,崔妈妈为难的回头看了看林枢,林枢说道:“眼看就要下雨了,妈妈先去买几把伞吧。”崔妈妈叹了口气,应允着去了。
燕草和碧丝站在门外不住的扣门,却依旧没人应答。四月的天气,春雨伴随着惊雷轰隆隆的便下了起来,角门的屋檐根本抵挡不了这斜风疏雨。碧丝和燕草护持着林枢,三个人却依旧被浇的头脸都湿了,崔妈妈从满地的烟雨中夹带着伞跑回来时,恰逢角门的门竟然被打开了,她们这才忙忙的跑了进去。
一路上,她们被多少下人指点,林枢都不放在心上,单燕草和碧丝气得不行,崔妈妈也气得指着骂:“在这里寻起主子的开心了你们,无法无天的!”那些婆子丫头们才笑着去了。
回到白鹭洲,林枢只吩咐道:“煮点姜汤去,你们喝点。”燕草和碧丝连忙答应着去了,崔妈妈又去烧了热水来打发林枢洗浴,可是众人忙活回来时,林枢已经抱着被子沉沉睡去。崔妈妈不放心,叫她叫起来灌了一碗姜汤才罢。饶是这样,翌日一早,林枢仍是烧了起来。崔妈妈急的去叫门房请大夫,门房知道是林枢病了,却也是打了几个回合的嘴仗才肯去请大夫的。
走了门房,康邵氏自然也知道了,恨道:“是谁昨日竟敢晾着夫人在外头淋雨?”莫妈妈叹道:“满府里谁不是听着太夫人的口气儿说话呢?太夫人心里还是疼夫人的,头先说的那些不过是气话罢了。”康邵氏也叹道:“她,挑唆的我的儿子女儿都不向着我了……”
“太夫人又在说气话了。哥儿姐儿们多孝顺太夫人呢,夫人也不差的。太夫人啊,不过是一时气不过夫人在祠堂里花了点手段让太夫人屈服了而已。”莫妈妈打断康邵氏的话说道。康邵氏叹了口气,再没说话,只是说道:“叫人好生照看着她。月子里的毛病还没养好呢,又遭这场罪。”
谁知林枢满腹心事,忧思过甚,几服药下去却没有丝毫好转,反倒愈加添了咽喉红肿、吞咽困难、虚火旺盛等病,就扎挣在榻上无法起身。林枢倒不觉得什么,整日只是睡着,醒来便吃了药去再睡,粥米也不甚能食,惊得屋里的人都慌了起来。潋滟同康浅也时常来探望,也都吓得神思不宁的。康邵氏也听说了这事,虽然嘴上说不管,可心中也焦的不行,每次来诊脉的大夫必得到她屋里回个话才能离去。
这日大夫已经离去了。康邵氏独个儿坐在廊下扶额出神,莫妈妈端了一杯茶过来问道:“大夫可怎么说?”康邵氏想起大夫说的,忧思伤身,神思过虑,日无所养,反有所伤,不是长久之象,便愈加焦虑起来。莫妈妈也叹道:“夫人病了这几日了,人都瘦了,每每醒过来只问太夫人可有什么话,问霈哥儿如何。太夫人,便是再恼夫人,这都几日了,也是时候了。”康邵氏仍是扶着额头不肯开口。
林枢悠悠醒来时,只见崔妈妈怀抱着一个婴孩儿坐在榻边,见她醒了,便笑呵呵的说道:“哥儿,瞧瞧,母亲醒了,我们给母亲瞧瞧可好。”林枢见霈哥儿回来了,顿时鼻子一酸,眼泪直接垂了下来。她顾不得自己卧床了好几日也没吃什么吃食,便挣扎着起来要去抱他。谁知崔妈妈却把霈哥儿往后一让,说道:“夫人几日都没吃些东西了,别摔了哥儿,先吃些东西!”说着燕草便端来了一碗粥,林枢接过来,恨不得两三口饮下,燕草连忙劝道:“慢点吃,慢点儿。”
带到林枢抱起霈哥儿,霈哥儿吭吭的笑了起来,还伸出了小手去碰林枢的脸,喜的林枢鼻酸落泪,她抱着霈哥儿问道:“母亲把霈哥儿还给我了,她原谅我了吗?”崔妈妈叹道:“太夫人哪能真心责怪夫人呢?瞧见夫人病了,病的这么重,哪能不着急呢?每次大夫来请了脉之后都要去嘉善堂回话的,夫人可别这作践自己了,宁可好了这病才是,将军走了能几日,夫人就病起来……”
崔妈妈喋喋不休的说完,便催着林枢去吃药休息。林枢哪里肯放下多日不见的霈哥儿?只抱在怀里不肯撒手,时不时亲吻他的小脸颊。崔妈妈好说歹说,又把摇篮放在了榻边,林枢这才肯喝药。
有了霈哥儿相伴,康滟又常陪伴在侧,不消五日,林枢已经病去火消,披衣靸鞋的抱着霈哥儿坐在抱厦前瞧康浅送来的桃花。崔妈妈见了,又训林枢道:“夫人才好了些,又出来吹风,还带着哥儿一起吹!”林枢这才带着霈哥儿回到里屋去,林枢说道:“我好多了,今天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崔妈妈手里往火炉里添炭的动作变慢了,半晌也说道:“也好,去吧,我同夫人一起去。”说着便给林枢梳了头,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未施粉黛的便来至嘉善堂,在堂外脱去了绣鞋,卸下了簪环,光脚散发的来至堂下跪了让众多的丫鬟婆子瞧着。
莫妈妈的女儿恰在外面,见着了便去了里屋回了莫妈妈。康邵氏也听见了这话,连忙走出来叹道:“这才好了些又出来闹,也不知有什么可闹处……”莫妈妈见她发髻还没梳完忙拦住她说道:“夫人心中孝顺太夫人,太夫人一日不原谅夫人,夫人如何肯罢休?”康邵氏也只得叹道:“都是冤孽!”
来至堂前,林枢果然散发光脚跪在地上。康邵氏虽然心疼,但仍是冷言冷语的回道:“你如今还来做什么?霈哥儿也送回去了,你还有什么不足的?”林枢磕了一个头,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擅作主张让妹妹经营铺子,是我鼓动太夫人打四妹妹的,也是我看准了将军和浅妹妹、三妹妹心软,不愿意牺牲四妹妹的命来为自己的未来做保障,要不是这样的话,他们也不会逼着太夫人隐忍四妹妹不嫁的事……”
康邵氏冷哼道:“你倒是认得的痛快。可是这几日的冷落受尽了?”林枢摇了摇头,回道:“太夫人把霈哥儿送回来,我知道太夫人心里是疼我的,我不该这样算计太夫人和妹妹。太夫人生我的气,我也不敢埋怨,我只是想让太夫人知道,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林枢强忍着眼泪,鼻子和眼睛红了一圈儿,跪在地上一字一句的说。康邵氏见她如此,也只得叹道:“你倒是个通透的,家里人个个你都把持拿捏在手里。你知道潋姐儿和浅姐儿年小,不愿手上沾染妹妹的鲜血,将军也心悦与你,必定会与你一个鼻子孔出气儿,你知道拿捏住了他们便是拿捏住了我……如此一来,你从前的孝顺恭敬都是假的吗?”林枢的眼泪这才簌簌的掉下来,连连的摇头。
康邵氏也叹道:“我素来知道你待人是隔了层心的,但你对我的孝敬不是假的……有什么话我们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说的呢?何必如此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林枢被她说中关节,只有低下头的份。康邵氏叹道:“你起来吧,我自以为与你的情分是时候了,可你却这样待我的心。我并不敢受你的跪,你且回去吧,病才刚好,别再严重了。”说罢便自顾自去了。
林枢也只好在崔妈妈和莫妈妈的搀扶下站起来。莫妈妈劝慰道:“太夫人总得伤心一阵子的,等太夫人不气了,你们婆媳还是同往常是一样的!”崔妈妈也劝道:“可是呢,太夫人心里都是明白夫人的,夫人可别把自己再逼的病了才好。”林枢这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