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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频频看过来时，安重远仍然弯着腰和导演回看监视器。宽松做旧的T恤下，微凸的小腹并不明显。确认后，他松了口气。这是部准备拿奖的文艺片，他争取了很久。
他想让镜头里的自己完美，人到中年，控制体重越发艰辛。他对健身深恶痛绝，食欲又好。经纪人一遍又一遍提醒：“你不是想做好演员吗？想想杨素吧。”杨素和他同期出道，被狗仔偷拍的照片已经成了表情包，上身赤裸，大肚子松松垮垮，一头乱发在风中凌乱。他绝不允许自己变成那副样子。
“高经理在等您。”助理说。回酒店的车上，他闭着眼，依旧下不了决心。
他见过高经理五次，也见识过电极的效果。他体验的是头戴式，设好参数后，在跑步机上跑了5km，心里意外畅快。高经理说电极能让大脑分泌多巴胺，让人爱上健身。接下来的节食也同样顺利得不可思议。
“电极从心理上改变认知，给您正向激励。”高经理这样说。“长期使用，还能实现逆龄。并且脸不僵，不影响微表情。”
这么神奇？不会是打着高科技幌子的骗子吧？经纪人调查很久，结论是可以信任。
高经理说颅内电极效果更好，前期投放数台，客户都很满意，由于保密，他不能透露客户名单。
诸多名流年过古稀，依然精力旺盛，安先生可以想想。经理微微一笑。
演艺圈人士向来敢为天下先，您是我们首选的客户，希望您能把握机会。
在外人看来，他是所谓的顶流。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害怕肥胖、害怕衰老、害怕不完美。一年没上杂志封面了。
“有没有副作用？”
“没有，如不满意，可以取出。”
手术很顺利，术后也没有任何不适。接下来减重、增肌，逆增长，上热搜，拍封面。酬劳飞跃，整个团队很开心。
拍戏遇到了麻烦。很简单的一场，寻子无果，数月后返回家中，再次吃到妻子做的红烧肉。他看着肥腻的肉，有些犹豫。导演马上叫来大厨现做。汁水红亮、香气四溢的红烧肉上桌了。他大口嚼着肉，狼吞虎咽。可特写镜头里微皱的眉头十分碍眼。
“安老师，保一条。”
眉头舒展了，可还有些不对。
“安老师，角色很久没吃到肉了，有一种急切、伤感又珍惜的感觉。”
“安老师，再保一条。”
安重远一次次告诉自己，家里不宽裕，特意为他做的，很久没吃到了，好吃，很好吃。可是不控糖太不健康，他说服不了自己。最终镜头里只有模糊的脸，飞速的筷子。导演很不满。
明明说过不影响微表情，他联系高经理，能否在某些时刻不让电极起作用。答复是除非手术取出，可一旦取出，可能影响脑神经。
接下来的事更头疼，他发现自己入不了戏了。他自诩老天爷赏饭，将自己沉到角色里，怎么演都对。他曾得意地说过，演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骗子，是自欺欺人，他是个高级骗子。
现在，他的骗术失灵了。
一场重头戏，对着车祸身亡的妻子，演出悲痛欲绝。他紧紧攥着白床单，双膝跪地，大张着嘴。泪水却像那个失踪的孩子一样，迟迟不肯出现。他共情不了，沉不下去。他知道白布下面是张予宁，每天晨跑10公里，健康得很。
“停。”
摄像、灯光、导演，片场一片寂静，一双双眼睛看着他，等着他入戏。
车祸，车祸，他脑子里闪过新入手的跑车，提速顺滑无比。他想的总是正确的事，也失去了想象力。
戏停了。拍了一个月后导演换角。
明明很紧急，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压力。高经理说过，电极让人远离焦虑和抑郁。
经纪人安慰他，时尚活动、综艺、拍拍偶像剧，足够了。
可他想演戏，想当一名好演员。十几岁时偶然看到《霸王别姬》，男扮女装的虞姬婀娜多姿，顾盼生辉，多情又刚烈，惊为天人。自此，他沉迷于光影的世界。再后来，他因一副好皮囊有幸也走入其中。
摘掉电极？镜子里光滑紧致的脸，如同二十几岁。听说那部戏最终换了杨素，杨素拍戏时瘦了二十斤，不知道脸垮成什么样，他打了个激灵。
偶像剧里，他和年轻的女演员谈恋爱，外形无可挑剔。各种声音很多，好在团队控评及时，他选择视而不见。
《寻》上映了，经纪人怕他受刺激，不让他看。那段戏杨素怎么演，他想知道。夜里，他一个人观影。一次次寻找，一次次失望。太平间里，杨素满头白发蹲在床边，一声一声叫着逝去爱人的名字，让她放心，小宝一定会找到。他将那只干枯的手贴在苍老的脸上，一遍一遍轻轻摩挲，一滴泪水顺着皱纹流到爱人的手上。杨素像被电了一下，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不能沾到眼泪，不能沾啊，要不她会惦记，走得不安心。杨素慌忙擦拭爱人手上的泪，我错了，我挺好的，挺好，你不用惦记啊。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安重远叹了口气。大屏幕上，杨素絮絮叨叨，脸上皱纹横生，每一道皱纹都在说着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悲哀。人戏合一，不疯魔不成活，这才是他想成为的演员啊。他的眼前出现了当年虞姬的那张哀婉的脸，他一直以为打动他的是那张扮相完美的脸，不知道其实是演员赋予角色的情。
安重远仰起头，伸手摸向自己光滑的脸。我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他定定地看着上方，一片漆黑。良久，他起身关掉投影，夜深了，该睡觉了，要保证良好的作息习惯。
我很好，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只是，他已经分不清这个想法是自己的，还是电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