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我最喜欢的意象。
在北京活了十八年,城市的灯光像是调色盘里最具魔幻的色彩,能够遮住黑暗,为原本能吸掉所有颜色的漆黑夜空罩染一层混浊紫红——星星却因此被捉住,抹去了痕迹。
有时坐在学校里没有虫子叨扰的人工草坪上,等着风一点一点扫净云彩,把月亮捧出,送给夜,我都会恍惚地摸摸鼻梁,确认眼镜依然搭在上边。
星星们呢?
倒在无人的草坪上,有些郁闷地感受着风慢慢淌过,感受塑料草不时的针扎感。似乎此时的夜有些过于黑暗,寂静中的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曾经的那群玩伴。
十年前,我曾在五线小城的老家偶遇那天上的满堂宾客。
老家这座小城小得甚至不能称之为“城”,人们寻些生活琐物都要坐着路旁唯一一趟公车,花上一个早晨到十几里开外的镇子上购买。小城依山,有人叫“八公山”,据说是汉朝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的地方。人们住在老楼里,二层高便可以俯瞰山脚的平房和炊烟,晨光里的鸡鸣为大城市的亲戚们递上一张小城最朴实的名片。小城太小了,小到人们都蜷缩在自然里,依偎着、歇息在山魂中。
是夜了。打瞌睡的我随大人们打着老式手电筒,进山了。黄光、白光交叠,洒在蜿蜒的土路上,在小城的夜里和着蟋蟀的叫,像极了一场点缀了露水的梦。
月升起来了。脚步向上,平房便向下去。窗子一盏一盏熄灭,随着月爬高,山下的小城,睡去。低头磕磕绊绊走着,一手紧抓大人的衣角,一手攥紧从北京带来的星图。绕过林林草草,山路回旋;绕过阵阵虫鸣,簌簌脚步——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山坡,那夜里三人宽的土路,此时竟溢满当头的月光,细腻得愈发虚幻不实。于惊呼中仰头,是星海!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宏大与壮阔。
是一方穹宇衬满细碎晶透的宝石,宇宙顿觉拥挤;是四方来朝,千万颗星伏下身向着月虔诚走去,心无杂物;是万捧烛光点亮,风中的恍惚与闪烁,为人间的静谧安详祭奠。
那一刻,仰头躺在旧报纸上,星海的壮阔震得城里的孩子天旋地转,灵魂的胆怯与雀跃在人形的躯体里跳动——那是与自然和永恒节奏相合的一小节乐章,生命在此刻与千万年前篝火旁的祖先相连相通。
无数个漫长的夜,当世界都沉静、野兽都歇息、篝火刚燃尽的时候,祖先中是否有一双尚还精神的眼睛,此刻无眠,沉溺于一方星海?在还没有文字、“星”还没有意义、山中人没有见过大海和冰川、不知宇宙天地是何物的时候,祖先中是否有一颗懵懂而渴求的心,为无可名状的壮美与宏大而震撼?
星图停在原地,蟋蟀不再鸣叫,大人们沉默,小城尚在梦里。我躺在山坡的泥地上,远远地望着,望过千万年我尚不知的文明恢宏与硝烟战火,望过高楼城市怎样演变沧海桑田,望过江河从高山一路东行到海,望进那千万年前的夜晚,沉睡的同伴旁沉醉于星海的双眼——我们似乎是一样的,却又偏偏因这千万年“为人”的时空相隔而不再相同。
如今躺在人工草坪上的我,十年前那一晚的震撼星海在心中回荡。眼前的模糊,星星隔一层树脂镜片、一层城市的乌蒙,只身披上了它的柔金纱丽,在千万年后的夜隐身于人间,留下寥寥能作为“震撼”的想象。
前年回去,老家的小城终还是醒了。
登山者挖出了数亿年前的古生物化石。山中轰隆过后,小城的人们住进了新房高楼,修葺了道路,成群店铺向军人列队般立于两侧;山中轰隆过后,化石博物馆驻扎下来,淮南王的雕塑攀登上山,小城人家的菜地摇身变成了齐整的砖路;山中轰隆过后,夜里有了歌舞,有了蹒跚公路的灯,有了更好的生活。
星星们呢?
对月举杯,觥筹间捧着露水点缀的酒一饮而尽——这一盅起,点燃了千万年燃烧在原野的山火;这一盅落,大笑后躲进今日焦烟沉寂的山林。天上的宾客们终还是笑了,笑着走进本属于它们的那一方空冥,挥挥衣袖,淌进千万年中那些深夜不眠人的梦里,如今夜耳边流淌的小风那般,悠远轻慢。
那里,应尚有星海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