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残阳暮落流云起 芙蓉帐暖夜风寒

      且说杨玄感得李密献计,大破临清关,率众入关,一经清点,斩首百余,缴辎千乘,隋兵余众两万,或散或降。不过卫玄、裴宏策两人,也算好汉一条,杨玄感便命人殓其尸身,加以厚葬。

      当夜杨玄感于帐中大摆庆功筵席,是役大获全胜,洛阳城前已无险可守,只需拿下洛阳,即可号令天下,一想至此,大振人心,众将士皆眉开眼笑,举杯相庆。席上又谈起日间杨玄瑛魔阵摧命,杨玄感叱咤破敌,众人七嘴八舌,津津乐道,更有添油加醋,将此事传得神乎其神,好像两兄妹乃天将天女下凡一般。

      时至夜深,欢筵尽兴,兵将大多已沉醉不醒,独杨玄感海量,依旧清醒。不过李密似有心事,也喝得不多,他见众人醉去,便于杨玄感说道:“临清关已破,可乘胜长驱,兵逼洛阳。不过东都留守樊子盖,原是北齐旧将,智勇过人,令尊当年追随周武帝伐齐,斗他尚费了不少心思,其实力不容小视。况今闻晋阳屈突通三万人马已至安阳,再有十余日可抵那黄河北岸,一旦渡河成功,于我军及其不利。攻取洛阳,刻不容缓,需速战速决。”也是新逢大捷,难免人有些骄傲,杨玄感说道:“樊子盖乃先父手下败将,何足挂齿,明日便发军西进,我亲将兵登邙山布阵,攻取洛阳。”李密说道:“兄长主力陈兵邙山,可另遣两路人马,分袭孟津口、金墉城。取孟津口,则可依黄河之险以据屈突通;取金墉城,既可作行营驻地,又可与邙山主营互为犄角,进可攻,退可守。”杨玄感摆手笑道:“贤弟何需多此一举。各路兵将至,当集中优势,强攻洛阳,再将各路人马逐一击破,方为上策。”

      看来杨玄感已有自己盘算,但洛阳古都,垣高壁厚,粮秣丰足,又岂是朝夕可下,李密当初认为取洛阳乃下策,也是出于此顾虑。此刻,他忧形于色,又说道:“兄长不可大意,若让屈突通度过大河,与东都兵前后夹击,则对我军不利。”杨玄感摆手说道:“屈突通兵出晋阳,取太行山道南下,抵孟津渡河,克日即至。但今其军出太行,绕道安阳,必是担心孟津渡靠近大河出口小浪底,水流湍急,若渡河遭袭,则不能抢滩,这才不惜绕道而走。我看他必定是去寻巩洛浅滩缓流之处渡河。”李密寻思片刻,说道:“屈突通善用兵法,或以此扰乱视听,兄长还需谨慎行事,以备万全。”杨玄感笑道:“世锷有伤在身,正可让他留守临清关养伤。愚兄自去北邙筑营,另派人夺取回洛仓。回洛仓位于洛阳城后,樊子盖必想不到我军绕过洛阳城西北阿旧、故向二塞奇袭此仓。一旦回洛被夺,洛阳粮草即断,军心必乱,克之自不再话下。”李密说道:“既然兄长心意已决,小弟愿引兵先去夺回洛仓,再回头佯攻阿旧、故向二塞,待樊子盖引兵来救,兄长可分兵两路:其一伏于路击之,争取一役溃敌;其一直下外郭,伺机攻城。”杨玄感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欲从敌寨眼皮底下过去,还非贤弟不可。”李密听罢,只是浅笑道:“兄长谬赞了。”

      二人议定大略,杨玄感又举杯开饮,继续说道:“听闻今日舍妹关前以奇阵破敌,甚是精彩,只恨不能亲眼目睹。”李密说道:“此阵之奇,前所未闻,若非亲眼得见,着实难以置信。令尊鬼谷道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今日破敌,令妹功不可没,不知为何庆功大宴不曾见得人影?”杨玄感自斟自饮,说道:“瑛妹素来不喜人多嘈杂,且这一屋子粗旷之男,多有不便,毋需管她。贤弟今日在场,可再于我细说此阵奥妙?”李密称诺,又将日间诸事来龙去脉详叙起来,二人且说且赞,把酒言欢,直至杨玄感自觉酒醉人困,方才散去。

      李密出得帐来,人有微醉,心有所思,抬头又乍见夜色如黛,行云散淡,其中朗月一轮,高挂中空,皓白似玉,澄清如雪,教他不禁忆起日前月下闻琴舞剑之情形。良宵好景,恋恋难忘,李密神驰意往,徘徊之间,不觉竟已至杨玄瑛寝帐之前。李密愣立于地,也不知过了多时,他忽一笑自嘲,责怪自己饱读诗书,却还如此把持不住。想到此处,他正欲转身离去,忽闻杨玄瑛于帐内说道:“李公子深夜来此,想是有要事相告,还请进帐细说。”李密一惊,心中慌乱,忙说道:“适才酒力不胜,略有微醉,行错了路,途经此处。深夜叨扰,望玄瑛妹子见谅,在下也无甚要事,就此告退。”杨玄瑛扑哧一笑,轻声说道:“李公子说笑了,既然无事,又为何深夜于小妹帐前犹豫徘徊许久?”原来李密尚不知自己心神恍惚,已于帐前倘佯多时,早已惊动人家,他暗呼惭愧,却还不知该如何应答。杨玄瑛见他无言以对,骤觉适才言语欠妥,于是婉言说道:“小妹出言不逊,李公子切莫在意。既然公子已至,不如进帐一叙吧。”杨玄瑛乃大家闺秀,又承有其父豪爽性情,故并不过分计较男女之礼,李密听罢,亦觉得一再谢绝,有失大方,他这便说道:“既然玄瑛妹子相邀,请恕在下唐突。”说话声中,他伸手揭开帐帘,即入帐去。

      帐中案上烛影摇红,萤芒闪烁,朦胧之间,杨玄瑛正跪坐于榻前棕红氍毹之上,抱着紫鸾琵琶,一边拨弄品相琴弦,挑出玲珑清脆之声,一边侧耳聆听,想是正在定弦调音。李密亦于案前坐下,自斟清茶一杯,独自浅酌。帐中狭小,两人相坐咫尺之遥,李密禁不住偷眼望去,但见她低垂脸容,鬓云如梳,半掩眉目,只露樱桃薄唇,吐息生香,一缕幽兰之息袭来,如春风贯面,沁人心脾,撩人神魂。

      而此刻,杨玄瑛仍在转轴试弦,还一边说道:“李公子心事重重,可是为了攻取洛阳之事烦恼?”李密说道:“正是,令兄明日欲往北邙陈兵,我将引兵奔袭回洛仓,再取阿旧、故向二塞,以助令兄攻城。”杨玄瑛点头说道:“回洛被夺,东都粮断,士气则损。不过洛阳城中粮草积蓄,支撑十天半月不难,樊子盖一时之间未必在意。但阿旧、故向二塞处皇城之外,北邙南麓重要哨寨,一旦有失,皇城以北尽皆暴露,迟早沦陷。皇城乃杨广呕心沥血之作,一旦受损,即使樊子盖能守住洛阳,待杨广归来,也必定究责将罪。他欲保皇城,势必出兵相救,届时两路大军,一路打援,一路攻城,就算不能克取洛阳,亦能重创其军。”李密听到此处,又惊又叹,转而又笑道:“尚幸对手并非玄瑛妹子,不然毫无胜算可言。”

      杨玄瑛淡淡一笑,说道:“若只是应对东都军,此策亦可制敌。不过若一役不下,即便重创了东都军主力,亦耽搁了时日。听闻晋阳屈突通不日将抵黄河北岸,他若改道西进,于小浪底渡河,但逢其至,前后夹击,则胜负难料。何不先分兵取孟津、金墉,扎稳阵脚,再做攻城打算?”李密叹息而道:“玄瑛妹子有此大局之观,实属难得。在下也是此意,不过令兄心意已决,只得如此。想有玄瑛妹子魔音幻阵为令兄助阵,应也是无妨。”杨玄瑛伸指轻弹小弦,铮铮两声细音后,她又说道:“李公子有所不知,太乙九宫阵乃守成之阵,出其不意,引诱擒杀敌将尚可,但若逢两军对垒,真刀实干,并无优势。”李密面露诧色,说道:“玄瑛妹子那曲琵琶珏音诱人,可乱人心魂,日间竟能使卫玄引枪自戕,甚是奇诡。相信洛阳一役,两军对垒,以此扰敌军心,亦能让我军出奇制胜。”

      其实李密不知,日间杨玄瑛先借大雾,佯作攻城,关上将士不明虚实,只能全神贯注,紧张戒备,待大雾散去之时,隋兵身心俱疲,此刻骤闻琴音撩人,唤起心中惰性,这才受魅松懈。况且临清关前,狭长谷道,其状如壶口,琴曲与回声共鸣,方可传至关城墙垣之上;而洛阳城外,一马平川,琴音再强,也过不了其深沟高垒,李密想以此破敌,怕也要失望了。果然杨玄瑛闻得此言,罗黛浅蹙,摇头说道:“琴音只惑心神不定之人。卫玄猝然遭袭,措手不及,陷于阵中,进退不得,方寸大乱,心生恐惧,才会被琴所惑。”李密沉默半晌,说道:“原是如此。在下也颇为不解,为何伏于道旁,同样闻得琴声,只觉诡谲诱人,并未被其扰乱心神,如今看来,确是不如卫玄身临其境,心中并无恐慌之故。”

      杨玄瑛缓缓搁下手中琵琶,凝颦敛目,轻声叹息而道:“回想卫玄死状恐怖骇人,尤有余悸。素闻他治军谨严,从不扰民,于卫州一带,口碑甚好,本欲令其知难而退,却不曾料到令他因此丧命。爹爹所传道术,本该济世救民,如今却滥造杀孽,只教人于心难安。”李密说道:“临阵交锋,死伤难免,况令兄已将其厚葬,玄瑛妹子毋需自责。”杨玄瑛哀声说道:“两军将士,彼此本无深仇大恨,却要拼个你死我活。杨广残酷暴虐,祸国殃民,本以为推翻暴政,便可还天下太平,却不料另掀一番血雨腥风,涂炭生灵。一想及此,直教人生悔。”愧疚难耐,她说到此处不禁伤心,语声哽咽。

      烛火掩映,微光离合,衣香鬓影,燕妒莺惭,李密忍不住又瞥眼看去,骤见她春山蹙损,秋波流漾,黛怨楚楚,直似梨花带雨,海棠濯露。原本这一夜饮酒下来,他已有微醉,此刻眼花耳热之间,又见柔情绰态,何能不教人心旌动摇。霎时间,内火炽灼,难以自抑,李密微微探起身来,便伸手欲揽她腰肢。

      恰此际,忽一阵风起,掀乱帐帘,掠入帐中。虽是仲夏,但山间晚风仍吹阵阵寒意。一股冰凉之息,骤然袭至颈后,瞬间贯彻全身,吹散醉魂酒意,李密恍如梦醒,乍觉无地自容。尚幸杨玄瑛正感心事,神情恍惚,并未注意到他这一番举动,李密暗自舒了一口气,又好言劝道:“自古以来,沙场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但若无这番兵戈,又怎能换天下太平。我辈既然决定不再置身事外,当知这大义、小义之分,两义难以共存,唯舍小义,而取大义。人间诸事无常,是非难论,但求问心无愧足矣,玄瑛妹子毋需为此忧伤。”说着他扶起杨玄瑛手边琵琶,递了过去,又道:“玄瑛妹子曲艺精湛,自那晚一闻,毕生难忘,还请再赐一曲,彼此解忧。”杨玄瑛愣了半晌,接过琵琶,强颜一笑,说道:“小妹适才失态,教李公子见笑了。”说话声中,她抱起琵琶,弹指拨挑,琤琮之音,悠然而起,婉转缭绕,这正是:

      销魂老弦鸣切切,缠绵子弦泣嘤嘤。

      烛花不知掩风月,琵琶何解儿女情。

      再说次日清晨,杨玄感留下韩世锷及人马千余驻守临清关,而后拔寨而起,驱兵进逼洛阳。两日后,自天津桥渡洛水,登上北邙山,远处东都楼殿城阙,已然映入眼帘。

      这北邙山地处洛阳之北,临黄河岸南,乃秦岭崤山余脉,东西延绵百里。说起邙山之名盛,不仅有老子于此炼丹飞仙,更有秦相吕不韦、汉光武帝刘秀、汉献帝刘协以及晋室司马一族等下葬于此。不过邙山虽无险峰深谷,但其层峦之间,沟壑纵横,丘坡之上,地势开阔,满山又是乔灌丛生,郁郁葱葱,直如苍龙逶迤,以高屋建瓴之势,盘踞洛都城郊,故此处自古来亦为兵家必争之地。昔时北朝年间,高氏、宇文氏两家争斗于此,犹似历历在目,前有东魏高欢大破西魏宇文泰,后有北齐兰陵王高肃五百将士击退北周,这还皆百年间内之事。

      而此刻,杨玄感将兵登上邙山,下寨扎营,其主寨分东西二营设于洛阳东北高地,另遣兵于山前伊、洛二水汇流之处筑垒,以为拒敌前哨,策应邙山主营。将士伐木挖堑,扎营完毕,已近黄昏,杨玄瑛留在营中无所事事,这便独自踱出大营,登上邙山高顶。时值夕阳斜下,余霞散绮,云波溶漾,大河奔涌,丹岑竞秀。而放眼南瞰,还见伊、洛二水,旖旎流淌,宛如仙姝手中澄练两道遗落凡世,一道缠于洛阳腰间,一道绕于洛阳胸前,为古都平添娇媚。风光无限,景致宜人,杨玄瑛不禁驻足而停,又晚眺洛都,尽管如今外头烽烟四起,兵连祸结,但仍见城中华灯闪烁,暮烟飘渺,帝里繁华依旧,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然此洛阳城乃是大业元年,杨广登基,择址汉魏洛阳故城之西,由将作大匠宇文恺主持重建,其西北皇城,遥遥望去,琼楼玉宇,云殿高阙,飞廊虹桥,金碧荧煌,光彩夺目,胜似蓬瀛,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但土木之下,多少骇骨填作基石,当年百万征夫营修洛都,只为满足杨广一己侈心奢欲,想来怎不教人义愤填膺,杨玄瑛横眉立目,望着洛都皇城,忍不住暗自咒骂。

      可正她愤慨之时,忽见一人走出营外,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神情紧张,一路碎步小跑而来。那人出来几步,忽撞见杨玄瑛,俄然失惊,转身正待离去,却被她一声喝住。那人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回过头来,恰见杨玄瑛盯着他,目光如炬,质问而道:“参军此时不在寨中整备应战,一人至此为何?”原来那人正是杨玄感帐前参军唐祎,他闻言一迟疑,又强作镇定,献媚而笑道:“大小姐好兴致,于此观景,卑职冒昧打搅,还请见谅。今朝扎寨辛劳,卑职略感疲惫,出营透气稍息,这就回营去了。”唐祎形迹可疑,言辞闪烁,杨玄瑛岂肯轻饶素放,她又厉声说道:“既是透气稍息,又何必如此慌张!?”唐祎胁肩累足而立,诚惶诚恐而道:“炎炎夏日,天干物燥,卑职不服水土,身体抱恙,大小姐切勿见怪。”杨玄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忽冷笑一声说道:“敢情参军这是要去洛都报信邀功?”偷鸡摸狗之事被人一语道破,唐祎大吃一惊,惶恐之间,环顾左右无人,骤然恶从胆边生,他狞笑一声说道:“大小姐真会说笑,卑职何敢临阵投敌。”可他话音未落,猛然抽出腰间长刀,举刀便向杨玄瑛重重劈来。

      唐祎毕竟混迹军营多年,习得一手刀法,武艺在军中尚属中上游,校场比武之时,一般将士倒也奈何他不得。此刻事情败露,知道如若杨玄感得知,必是死路一条,瞧着杨玄瑛孤身一人,欺她弱质女流,这便想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只见他猛踏一步跃上,劈头盖脸,便斫一刀。这一刀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刃铓凌厉,虎虎生风,不留余力,是一心要置人死地。

      眼看一刀迫近眉睫,孰料杨玄瑛不慌不忙,俄然提踵一踮,云步轻移,妍影闪动,轻描淡写之间,已然避过刀锋。一击未中,唐祎大为震愕,他几曾想到杨玄瑛娇躯柔体,竟会有此轻灵身法。不过这刀既然砍出,便如覆水难收,再无回头,当下但她不死,便是自己身名败亡。一想至此,杀机更甚,唐祎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大喝一声,横过手来,连削三刀。刀法辛辣,翻江倒海,兴雨作风,咄咄逼人,不容喘息,但杨玄瑛神色自若,只将腰身一摆,双足轻点,腾身而起,蹈空绰虚,一霎那,霓裙旋飘,霞裾舞漾,直如蜻蜓点水,蛱蝶穿花,着人眼花缭乱。唐祎尚未看清,杨玄瑛已自他身旁一闪而过。

      又三刀连削逐一落空,唐祎心中又惊又怕,担心拖延一久,惊动寨内之人,此事彻底败露无疑。此刻回头又见杨玄瑛刚刚落地,尚未站定,他屏息蓄劲,纵身跃起,半空中仰后一翻,顺势挥刀。凶刃怒芒烁亮,划出一道半弧长虹,居高临下,落砍而来。泰山崩顶,霆雷色变,刀锋锁住人前后左右,令其无处避退。可千钧一发之际,忽起一道金光横掠,铿一声响,唐祎手中长刀骤然失了准头,自杨玄瑛身旁擦过,深深斫入地面,砸起碎石裂散一地。唐祎虽不明就里,但仍不甘心,哪知他正待抽刀,忽见杨玄瑛一个箭步,欺身而进,奋袂一抖,手起一柄黄金短槊,已抵至其咽喉。一股寒意透肤,令人脊骨生凉,金槊只需再轻进毫厘,便可取其性命。唐祎愣沉于地,汗洽股栗,面无人色,暗自叫了一声糊涂,自己一心杀人灭口,却忘了杨玄瑛将门之后,若无绝艺傍身,又怎敢有持无恐,去临清关前独自叫阵搦战。只是她手中那柄黄金短槊,四尺有余,从未见过,却不知从何凭空而出。

      原来这黄金短槊,虽其貌不扬,却有来头。相传昔日周穆王西征犬戎,途径昆仑山,巧遇能匠偃师,献得革、木胶成偶人一名,然此偶人可闻歌起舞,栩栩如生,以为真人。席间偶人献艺,以一把奇特兵器作舞,此兵忽短忽长,忽柔忽刚,无形无相,变幻无常,一经舞起,如若流水行云,故予其上刻其名曰“流云”。“流云”亦同出自偃师之手,由昆仑陨铁铸成,面镀金漆,长约四尺,含首带尾分为二十余节,其内中空,取昆仑建木茎丝绞成六七尺长细练一条作芯。建木常聚昆仑灵气,久饮天池神水,因此其茎丝非比一般,柔韧无比,利器难断。而“流云”尾部设有机关,机关捭阖之间,茎丝便可随意绕暗轴收纵:但其一收,陨铁金环则首尾相嵌,形似短槊;但其一纵,陨铁金环则各自散开,形似长鞭;而若兵器不用之时,亦可缠于腰间,首尾相扣,以作腰带。周穆王喜爱“流云”,便将之与偶人一并收走,直至其薨,“流云”、偶人皆不知所踪。

      此数百年后,道祖鬼谷子,因念其母逝世,以云梦山中九龙汇聚之地凿井吊唁,不想无意间掘出一杆奇兵,竟是“流云”。鬼谷子以为此乃其母显灵所授,视之如珍,爱不释手,后每念及其母,便舞起“流云”,日久天长,悟得武艺一套,以槊法为主,鞭法为辅,故命其曰“流云槊”,与其鬼谷之术同赐传人。不过流云槊短于一般马槊,且其芯为茎丝,不能与重型兵器格挡碰硬,槊法以粘、缠、撩、刺为主,讲究以柔克刚,因此并不适合作两军阵前大将征伐之用,自古来使之者甚少,亦不为人知。不过短槊易于隐藏携带,可攻人无备,用作防身,却是绝佳。

      当下杨玄瑛见唐祎破空一刀劈来,刀法犀利狠辣,她也不敢怠慢,忙抽出腰间金槊,挥手便迎长刀撩去。金光闪过,流云槊粘住长刀,顺势将其往边上一带,便令其失了准头。而唐祎此招不中,空门顿露,杨玄瑛眼疾手快,看准漏隙,反手挺槊,直刺人咽喉。这一突刺,力道拿捏恰到好处,刚抵着他喉尖,便收势而止,也是杨玄瑛不想取人性命之故。

      唐祎见状如此,幡然大醒,惶恐不已,未待杨玄瑛说话,忙丢下手中长刀,声泪俱下,哀呼而道:“大小姐饶命,卑职再也不敢放肆。”杨玄瑛面冷如霜,仍仗槊指着他,疾言厉色而道:“卖主求荣之人,留有何用。本姑娘可不取你性命,但需同去见兄长,由他发落。”唐祎知道杨玄感恨透小人,若如归营,必死无疑,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磕头央求而道:“大小姐饶命,卑职知错了。杨将军治军严明,归营必死,还请大小姐高台贵手,放卑职一条生路,卑职必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凄切之言,可怜之相,令人恤闵。杨玄瑛见之,于心不忍,又想到日前卫玄死不瞑目之状,耿耿于怀,实不愿再造杀孽,她不禁犹豫起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祎善于察言观色,忽见杨玄瑛眼中流出迟疑之色,他心中大喜过望,又继续哭嚎而道:“大小姐高台贵手,卑职家中尚有七旬老母,怎堪鳏寡,还请大小姐放小的一条生路,容卑职离去,誓不再过问军中之事,悔过自新。”说话声中,他磕头抢地,已叩得额破血流。也是杨玄瑛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生性奸邪之徒,又岂会于三两语之间改其恶性。此刻唐祎求饶惨苦,又怀愧于卫玄之死,恻隐之心顿生,她终于缓缓放下金槊,冷哼一声而道:“念上天好生之德,今日姑且放你一命,将你逐出营去,望你好自为之!”唐祎听罢,暗自庆幸,又怕那杨玄瑛再作变故,他不敢逗留,更不敢回营,连滚带爬,一路跑下山去。

      而杨玄瑛逐走唐祎,略感疲惫,这便转身回营。可她方至大寨辕门,却见李密已于校场聚得千人,誓师完毕,一众人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仗戈盘马,整装待发,正准备星夜出击,西进偷取回洛仓去,这正是:

      寒夜阴云聚,山间风雨起。

      举兵撼王庭,驰雷卷天地。

      欲知李密此行,前途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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