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跳动的小球
第二天上午，罗纬嘉拿着一张“金海航”教学系统的光盘，匆匆向204教室走去。
这是他给学员们上的最后一节课了。这节课结束后，学员们就开始了全天的上机操作，而他，也该结束自己的教学任务回家了。不知怎的，一想起离开这些学员，离开这种培训生活，他的心中竟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其实，这三天，他大部分时间是在误解、委屈、疲惫和无奈中煎熬过来的，有时，他甚至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觉得自己一分钟也熬不下去了。可是，当这种生活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却对这种“煎熬”产生了几许留恋，而那些误解、委屈、疲惫和无奈，似乎也因某种原因变得甜蜜了。
于是，在这种复杂心态的影响下，整整一个早晨，他都有些恍惚，恍惚得竟然把上午讲课时需要的光盘忘在了宿舍里。没办法，他只好顶着烈日回到宿舍里去取。宿舍在南生活区，离教学区很远，一来一回，他足足耽误了半个小时。唉，学员想必又等得不耐烦了吧。他苦笑了一下。这次培训经历注定是苦涩的，他也注定不能被这些“骨干”们认可。就连这最后一节课，他恐怕都逃不过那些挑剔而不满的目光。大概走进教室后，迎接他的，又是那刻薄尖酸的议论和指责吧。
可是，刚登上二楼，他却怔住了。他似乎听见204教室有讲课的声音，不知是谁正在那里讲解Flash动画制作。怎么回事？难道临时改课了？可是，王东方并没有通知他啊！而且，这声音似乎很熟悉，虽然通过麦克风传播出来，却并不高亢，而是显得柔和清亮，让人感觉柔而不媚，甜而不腻，听了之后，觉得每个毛孔都是那样舒服。罗纬嘉疑惑地走到了门口，悄悄向里面探望着。立刻，他惊呆了。在教室里给大家讲课的，居然是婉儿。
不错，站在讲台上的小姑娘的确是婉儿。她衣领上别着个给授课教师预备的，小小的话筒，正在给大家讲小球沿曲线轨迹运动并淡入淡出的动画。这好听的声音就是她发出来的。罗纬嘉不禁微笑了。好个婉儿，没有当上大学生，却到这里来过一过当大学教师的瘾。他悄悄地走了进来，倚在离门最近的那个窗台上，认真地，颇有兴趣地听起了婉儿的“授课”。
婉儿没有发现他，学员们也没有发现他。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听讲，那专注的神情在大学课堂上是少见的。罗纬嘉吃惊地发现，自己只听了一会儿，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婉儿的语言是那样准确清晰，生动形象，而她的教态又是那样落落大方，亲切友好。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磁力，吸引着所有人都在专注、认真地听讲。教室里很安静，除了她讲课的声音外，甚至连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都没有。
“刚才我们已经画好了引导线，让小球沿引导线的轨迹运动起来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做淡入淡出的效果了。大家一定记住，淡入淡出的效果是运动中出现的效果，因此我们一定先让小球运动起来，然后才能设计淡入淡出的效果……”
下面的学员纷纷点头，似乎才恍然大悟。罗纬嘉不禁从心底佩服起婉儿的教学能力。这句话他在课堂上不知强调多少遍，但却没有婉儿说得那样清晰中肯。难怪学员们在操作的时候，小球不是没有沿轨迹运动，就是没有淡入淡出的效果，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婉儿，的确比他更了解这些学员。
然后，婉儿开始教学员们怎样在动画效果生成之后插入关键帧。她的方法很巧妙，也是罗纬嘉制作动画时常用的方法。但罗纬嘉却没敢给学员们重点讲解，怕把一些基础薄弱的学员弄糊涂了。而婉儿，不仅大胆地讲了出来，而且讲得那样清晰，那样通俗易懂。她不是在用行家的口吻讲解，而是在用一种浅显的，直白的，适合大众的语言和风格去讲。因此，即使那些基础较低的人，也能很容易的理解和接受。
罗纬嘉简直听呆了。他觉得婉儿的讲课简直是一种艺术，而听她的讲就是艺术的享受。以前，他一直对自己的讲课水平很自信，因为他的课受到大学生的普遍欢迎，而现在，他却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在讲课方面，他要向婉儿学习的东西简直太多太多了。他终于明白，难怪婉儿仅仅工作了八年就能当上省级骨干教师。这个“自从踏上讲台的那天起”就没有热爱过教育事业的小姑娘，却在自己并不喜欢的教坛上闯出了一番天地，干出了一番业绩。她说过，自己不适合和“人”打交道，因此可以想象，她的业绩，不可能有一点点人为的炒作，而只能靠智慧、汗水、眼泪、才华和良心来铸就。
“在60帧处，我们通过Alpha通道，把小球淡出后，这个动画也就完成了，现在我们看一看动画的效果。”婉儿熟练地按下了预览的快捷键。于是，那个淡蓝色的小球，就在那个放大的幕布上，欢快地，忽隐忽现地跳动起来，像一个淡蓝色的，美丽却又无法捕捉的小精灵。
“好！”所有的学员都情不自禁地高声喝彩。立刻，教室里响起了一片自发的，热烈的掌声。一直落落大方地站在讲台上的婉儿，此刻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两片红晕飞上了脸颊。“大家别鼓掌了，”她说，唇边又浮起了那种羞涩的笑，“我对Flash的研究并不是很精深的，在这方面，咱们的罗老师才是真正的行家。可是，在学习Flash的过程中，我却有一种体会，这是一个用来‘创作’二维动画的软件，因此，我们就要把重点放在‘思考’而不是‘模仿’上。我们不仅应该知道怎样做，而且还得知道为什么这样做。这样，我们才能把这个软件真正学懂，学通。其实，在课堂上，罗老师已经在教咱们去‘思考’了，只不过大多数人太浮躁，太急功近利了。只要我们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每一步操作，那么在考试之前，我想，在座的每一位老师都能把Flash操作学会的。”
学员们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了。婉儿的这番“体会”，似乎比刚才那精彩的讲授更打动他们的心。罗纬嘉静静地站在那里，心中掠过一种奇异的感动，似乎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暗暗涌动，渗透到每个毛孔，每根纤维之中，让他整个胸膛都浮漾着一种酸酸涩涩的温情。他终于明白婉儿为什么要到讲台上来讲课，也明白了她说这番话的良苦用心。她是在打破自己和学员们那层隔膜，消除他们之间的因浮躁产生的误会，让他们相互理解和沟通啊！这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这个善良纯洁的女孩！
“婉儿，再讲一个吧。”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出这样的声音。这个建议立刻博得了大家的一片喝彩。婉儿抿了抿嘴唇，默许地笑了笑。她拿起了鼠标，微微侧过了头。突然间，她发现了倚在窗台上的，含笑而立的罗纬嘉。“老师，”她叫了起来，脸立刻红了，红得那么好看，“真不好意思，大家让我讲一讲这个动画的制作过程，我就……”
罗纬嘉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解释下去了。学员们也发现了罗纬嘉，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望，一个女教师忍不住脱口而出：“老师，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如果在以前，这句话肯定会引起罗纬嘉一阵轻微的尴尬和难堪。可今天，他不但没有丝毫介意，相反还有一种满足和喜悦。他觉得，别人夸奖婉儿，比夸奖自己还让他高兴。何况，婉儿讲得的确精彩。“看来，”他抓抓脑袋，真诚地，发自肺腑地说，“还是省级骨干教师的水平高啊！”
讲台下立刻漾起一片善意的笑声。这是罗纬嘉培训这批“骨干”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友好的笑声。婉儿的脸更红了，红得像风中飘落的玫瑰花瓣。“老师，”她说，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睛从睫毛下向罗纬嘉窥视着，“您这么说是不公平的。您讲的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我的水平和大家差不多，因此，他们就更容易接受我了。”
好聪明！好口才！罗纬嘉对婉儿更加刮目相看了。“我想，”他把面孔转向大家，“只会演奏《阳春白雪》的老师，不是一个好老师。而能把《阳春白雪》教给大家的老师，才是真正的好老师。谢谢廖梦婉老师，她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讲台下面有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平息了。学员们开始以一种崭新的，激赏的目光打量这位爱抓脑袋的小老师了。婉儿向罗纬嘉微微鞠了一躬，轻盈地走下了讲台。罗纬嘉带头鼓起了掌，立刻，教室里响起了一阵最热烈的掌声。
然后，罗纬嘉开始讲课了。不知怎的，今天，他觉得自己的课讲得分外顺手，学员们也都听得格外认真。浮躁似乎从每个人的心头悄悄溜走了，教室里第一次洋溢着一种和谐愉快的气氛。罗纬嘉对这种变化感到惊奇，也感到欣慰。他看了一眼讲台下婉儿，后者正专心地，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屏幕，听着自己讲课。哦，这个创造奇迹的小天使！
下课了。学员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罗纬嘉报以热烈的掌声。罗纬嘉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费力地把那层泪雾逼了回去。别了，“骨干”们！别了，让他酸楚又让他留恋的日子！
王东方匆匆走了进来。“纬嘉，”他把罗纬嘉叫到一旁，“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罗纬嘉问。
王东方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语气也吞吐起来：“是这样的。我们X师大组织老师到上海旅游，出发日期正好赶在明天，这样，信息技术中心的老师在9号考试前就不能赶回来了，这几天也不能进行上机指导了，因此……”他犹豫着，还是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我和学校商量了一下，想请你再辛苦三天，等这些‘骨干’学员们考试结束后再回家。你看……”
哦，是这么回事。罗纬嘉松了口气。不知怎的，听到了这个颇不合情理的安排，他竟感到一份意外的惊喜。“没问题！”他一口答应下来，“帮人帮到底，这几天，我留下来好了。”
王东方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紧盯着罗纬嘉，简直搞不懂他为什么答应得如此痛快。他知道这样的安排对罗纬嘉来说是不公平的，甚至有些欺人太甚。他也亲眼看到罗纬嘉这几天是怎样的辛苦，怎样的憔悴，怎样的忍受委屈和抱怨。他已经做好了罗纬嘉极力推辞的准备，而且想好了一大篇劝说之辞。谁知道没等用上一句话，罗纬嘉就已经爽快地接了这份苦差。天！这还是那个几天前他怎么劝也不肯留下的犟小伙子吗？还是那个满腹牢骚和委屈的罗纬嘉吗？“纬嘉，”王东方居然情不自禁地替罗纬嘉着想了，“你要知道，最后三天的工作量，是前三天的好几倍。学校只剩下你这一个计算机老师了。你要指导所有学员的所有课程，不只是多媒体课件的制作，还有演示文稿、网页制作，甚至还有你并不太接触的电子表格……”
“我知道，”罗纬嘉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那些‘骨干’怎么办？培训了这么长时间，我能忍心扔下他们不管吗？”
王东方一阵感动。纬嘉，毕竟还是那样善良而重感情。可是，如果仅仅为此，他似乎不应该答应得这样痛快。他再次注视着罗纬嘉，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而是出神地望着门外的那条走廊。王东方不禁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于是，他看到了一团淡蓝色的雾飘向了走廊的尽头，在拐角处消失了。
王东方咬了咬嘴唇，似乎明白了什么。“纬嘉！”他突然高声地，重重地喊了起来。
“什么？”罗纬嘉猛地转过了头，似乎才从一个梦中惊醒。
“昨天菁菁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王东方把声音放低，但速度却加快了，“她让我转告你，培训一结束，你就赶快回家，她在新房等你。”
“她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罗纬嘉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火气。菁菁的名字让他心口发堵。“
她说你和她之间有点误会，她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王东方说，目光在罗纬嘉脸上逡巡着，“不过她说，这个误会不大，只要你们一见面，什么都能解释清楚了。”
“误会？不大？”罗纬嘉冷笑了一声。他终于意识到，菁菁永远不可能体会到那个电话带给他的伤害有多大。她不知道他当时的痛苦，不知道他的心是怎样掉到了冰窖里，不知道他刹那间感受到的孤独和无助。这些，她永远不可能知道，永远！
“纬嘉，你们俩之间，到底怎么了？”王东方疑惑地问。
“没什么。”罗纬嘉淡淡地回答，“她不打电话更好。即使打，我也不准备接了。从现在起，我的手机开始关机。她给你打电话，你愿意接就接，但不要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要提！”
“纬嘉！”王东方喊着，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了，“两个人闹别扭是正常的，可别赌气不理人家呀！我听菁菁的口气已经有些后悔了，你们双方就各退一步，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得了，犯不着把手机都关掉啊！”
“这不是退一步就能解决的问题。”罗纬嘉低声说。他知道，自从打了那个电话后，他和菁菁之间就一直有种隔阂，有一堵墙，有一道鸿沟，有一段距离。这是难以弥补的。“东方，你不是当事者，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我懂！”王东方低沉地，却是冲动地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被一个淡蓝色的梦吸引住了。可是，你能抓住这个梦吗？”
罗纬嘉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惊愕与震动。他看着王东方，后者凝视着他，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他说的对吗？自己，是在不知不觉地追寻着那个梦吗？“东方，”他有些疲惫地说，“我不想解释什么。你说的那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可是，我累了。我关上手机，不是赌气，只是想割断和外界的任何联系，远远地离开人的世界，哪怕——只有三天。”
王东方不做声了。他用关切而忧伤的目光，深深地看了罗纬嘉一眼，就默默地走开了。
罗纬嘉望着王东方远去的背影，突然感到一股疲倦从心底升起，缓缓的向四肢扩散，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对人生的疲倦。他环视了一下教室，学员们都已经走了，只有那个先进的教学微机仍然开着。不知谁把婉儿刚才做的动画又调了出来。那个淡蓝色的小球在幕布上忽隐忽现地跳动着，像一个梦，一个遥远的，飘忽的，抓不住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