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下了暴雨,我担心这样的雨夜被炮火突袭,大雨在悲哀地抒情,在痛苦地反抗,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像雨这样彻底准确地表达我乱麻般的心情。
一早,天晴了。
我是被莱尔的歌声吵醒的,他在唱《荷那河的水牛》,他唱得很有感情。上铺的恰登挂下半个身子,把一包黑麦面包丢到我的床上,莱尔的歌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打动了我的心弦。
将近两个星期的日子就这样在吃喝、闲逛与胡思乱想中过去了,战火没有打扰我们,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的生活了。恰登已经变成了高贵的人,雪茄烟他只抽了半支就不抽了,他非常自负地说,他已经习惯这样做了。
有一天夜里,我和莱尔尾随恰登来到一处黑乎乎的房子前,看他从后窗户翻进去,约莫过了半支烟的功夫,他很困难地爬了出来,衣兜里鼓鼓囊囊的。
晚上他偷偷塞给我一小盒鱼子酱,我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想对他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倒并不担心偷窃这样的行为会不会损害道德之类的东西,只是他像父亲般的照顾,让我的心像橡胶一样柔软,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坏事总是不长久。
一星期后,恰登被人逮住了,少尉坐在办公室里,他让人把我们一个一个喊进去,我们都表示对军粮库的盗窃事件一无所知,最后,只留下了恰登一个人,他被罚三天禁闭,禁闭其实也没什么。就像呆在战壕中一样,还不用胆战心惊。禁闭地点是从前的一个猪圈,恰登一个人关在那儿,别人是可以去探望的,我们都知道怎么走到那儿,重禁闭跟坐地牢差不多,以前也有人被罚捆在树上,但现在已禁止这样做了。有时候,我们受到的待遇已经像人一样了。
恰登被关入禁闭室一小时后,我和莱尔、克罗斯就出发去看他,恰登像鸡啼一样欢迎我们,我们还给他带了一些食物,当然这些都是他两天前从军粮库偷来的,我们甚至觉得偷那么多粮食换来三天禁闭还是值得的。后来我们就打斯卡特牌,一直打到夜里,当然是恰登赢了,那个善良的可怜人。“下次我来干。”莱尔对恰登说。我们听了都大受鼓舞,这是我听到过的从莱尔嘴里说出来的最男子汉的一句话。
平静的日子从上一个平静的日子里推演出来,兵站的日子就这样排成行列。我在想,这段日子会不会成为我军人生涯中最美的光阴——我安适淫乐,乐不可支,还有点小幽默和小幻想。
人总是本能地排除万难,向往自由,奔向无限。勇敢地反抗固执者的死硬教条,欣然地创造着更优越的生活补偿自己。这一点恰登比我做得好,当然我也不赖。
这个地带温和多雨,我们若无其事地每天看着日头东升西落,两手空空站在那里,等待真是一种象征。等待神的降临,把我们变成所向披靡的人;等待也显露出一个庞大的现实——教养,学识,容貌和财富都奇异地改变了它们的比例,原先在我们心中坚固的信仰开始动摇,嘎嘎作响。也许对于整个人生和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的情形,我们从狂野的自然中,从战火的喧嚣中,从至真的本性中来观摩,会有更透彻的了解。
我们已经深刻地明白,见解与智慧并不包括在百科全书里边,也不在哲学论著中,更不在迂腐卡特的陈词滥调中,而是藏在美味的流油的鹅肉里,是藏在褐色皮肤的吉普赛女人的怀抱里,也藏在每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不相信补救的力量,谁也不相信,经过生与死的考量,我的脑袋里充满着许多奇思妙想,像一出轻松活泼的浪漫剧,打破了我习惯的桎梏。起先我以为我是掉入了下流恶德的深坑,时间一久,我便意识到:“存在的一切便是最好的。”在战争澎湃的大浪涌进我的心灵之后,我已经不再小心翼翼去忏悔我曾经的过错,责备自己的懦弱与胆怯。在我看来,没有一件事是神圣的,也没有一件事是卑劣的,再没有“过去”爬在我的背上,从某种程度上讲,我的心开始衰老了。
隔着铁丝网,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俘虏一直盯着我在看,为此,我老是不自觉地朝自己身子两旁打量,试图找出一些引他注目的东西来。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他就憨然地笑了,笑得很凄楚,也许是一些自由的东西,也许是暖暖的阳光照亮了我还算健康的面容,这些东西一定是他非常向往的,但我不愿承认他只是在盯着我看,也许我像他认识的某一个人,也许他还有些别的想法,总之,这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好奇心驱使着我。
有一天值哨时,我走了过去,隔着铁丝网,他朝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兄弟,能帮我寄封信给我家人吗?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一定得尽一下努力,因为……因为……”他支吾了一小会,“我很想我的孩子,你有孩子吗?”他充满希望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眼神马上黯然下去。可我虽然没有结过婚,但我能够体谅他的心情。他会德语,而且说得还很流利,这直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掏出了一张绉巴巴但显然保管得很好的纸,把它递给了我。
我马上把它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我喜欢做些不可能之事。我问他以前做什么。
他说,“我是一名银行的精算师,有很好的收入和幸福的家。”
我点点头,我向他保证,我会帮助他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我这样做很危险,但是我实在难以把他们想象成我们的敌人,他们是那么卑微与羸弱,风一吹就会倒下死去。其次我还坚信,除了生命,不息的变迁,丰富的食物之外,没有东西是确定的,我对偏见已经厌倦,一心想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来。
时间消磨了一切的陈规旧俗,眼下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
接下去的两天里,我总是在黄昏隔着铁丝网与他说话,我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说他酷爱打猎,能够在丛林中生活几个月而不至于饿死,他还曾徒步西伯利亚原始林区,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分别出方位。
我想有一样东西是不分国界的,那就是吹牛与想象。他说这话时,我不禁向天空望去,绚丽多彩的晚霞持续了将近一刻钟,一弯新月伫立在碧空中。只有不远处的白桦林和小云衫劈头盖脸地落满了红纱,那模样像羞怯、老实的庄稼人。
红霞像出了膛的火炮,色彩渐次演变,一只信鸽凭着嗅觉沿枯叶覆盖的小径匆匆赶路。
那个夜晚,我做了平生第一次大胆妄为的事。
我放走了他,我还顺手拿了卡特军士的一件长大衣送给了他,临走时,他把手放在胸口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千真万确,我能肯定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同样也是毕生最有价值的事。看着他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我心中生出了无限的荣耀,呼吸的空气也像创世之初般纯净,我的胸膛充满了自由的火焰,它简直快把我给烧灼了起来。
那晚,卡特像黑琴鸡用爪子耙遍了整个军营,他不敢相信他的军大衣会不翼而飞。只我睡得很塌实,梦见在寂静的白雪皑皑的林子里,每一朵雪花都是那么栩栩如生,它们在互相交谈,窃窃私语,用我不懂的语言。
后来我到了莫斯科,又遇见了那位不知名的俘虏,我们肩并着肩说着话,他说他喜欢云杉,不管压在身上的雪的多重,宁肯断裂也不弯腰,而白桦只要有一点压力就会弯下腰来。云杉是真正的勇士,而白桦只知哭鼻子。
醒来后,莱尔告诉我,“昨晚有位叫伊夫的俘虏逃跑了,听说他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
“顶多是一头快瘦死的骆驼。”恰登说。“我估计他逃不出十英里。”
“他这会儿去瑞士,还可以赶上一年一度的滑雪节。”克罗斯懒懒地说,太阳正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阴影部分像一条条疤痕。
“瑞士早关闭了国境线,封锁了公路和铁路,伊夫可不是阿尔卑斯的苍鹰。”恰登纠正道。
……
荷那河的水牛(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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