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泽香
作为一个坚持维系简单生活的人,阅读带来的乐趣占据很大的比重。
其中篇幅较短的散文、杂文、诗歌是忙碌之余首选的读本。
最近读简媜,以往零碎读过几篇散文,这次拿起《以箭为翅》《月娘照眠床》两本散文集,一经翻阅,不忍释卷,几近陶醉。简媜的文字好,好到几乎想背诵,这种读感我在近年显少遇到。
关于台湾女作家,曾与友人谈论过群体的共性与大陆作家的差异,及她们个体存在的特性。台湾女作家笔下绵软之风是清净雅室的香熏,一缕缕飘来,进而环绕不散,如以写散文见长的三毛、席慕蓉、张晓风,女性视角敏感瑰丽,一光一线饱含人生哲学,一物一尘蕴藏天机要义。行文以小见大,读来亲切舒畅。十来岁读三毛、席慕蓉,每每陷入字句的绮丽梦境,三毛写撒哈拉沙漠的日子,通过废物利用,将沙漠里简陋破烂的家变成富有波普艺术的温馨家居,一个没人要的玻璃瓶盛上清水装上一把野地荆棘,便立即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把从垃圾场拾回的轮胎,两旁凿孔系上绳索便成了别有风趣的秋千,三毛这个女子将日子过成了诗,令当时在南方小城的我,一时眼界洞开,心生敬佩。席慕蓉呢,既是画家又是作家,她的文字因而充满画面感。她的诗作《信仰》,叫我多年念念不忘,年少时品读确切说不上来哪里好,但是一见便忘不了“我相信爱的本质一如/生命的单纯与温柔/我相信所有的/光与影的反射和相投/我相信满树的花朵/只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种子/我相信三百篇诗/反复述说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时没能说出的/那一个字/我相信上苍一切的安排/我也相信如果你愿与我/一起去追溯/在那遥远而谦卑的源头之上/我们终於会互相明白”,求学与长途旅行的路途,每遇枯寂疲乏时刻,都会拿出席慕蓉的书翻看一二,她的书是一井泉,句子间常有一捧捧清亮甘甜的泉水,用以洗目涤心均可。二十出头读张晓风,一见倾心再见倾城,晓风的笔触较之三毛与席慕蓉更为平实,添了世俗烟火,她一反女作家惯有的清高,在《从俗》里从容又欢欣的写道:“如果爱情的轨迹总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贬为人间烟火中的匹妇匹夫,让我们甘心……贴向生活,贴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电铃可以是诗,让我们且来从俗。”张晓风的细腻向好,不仅赋予花木神采,更为原本粗鄙的熙攘尘烟添了几许柔软动人的情怀。
未读简媜之前,我以为温柔笔触是她们的共同点,但是读罢简媜之后,深切感受到她与上述三位不同的一面,我读到的简媜既坚硬又柔软,既柔情又英武。出生于台湾宜兰农村,比不得三毛、席慕蓉、张晓风的书香门第。从小劳作,少年丧父,乡野四季草木之诗情浇灌她灵慧之心,开启她书写之源。生活的艰辛将她过早催熟,认识到只有读书才是唯一出路,最终依靠自己的坚韧与才学,走出山村小坳,去往台北这个大城市,入读台大中文系。
往往目标明确的女子无不凛然又势利,一切为了最终所想。于简媜而言,文字里少女子之媚情,但具凛然大义,势利则无从谈起。如果说读大学是她树立的目标,那么读大学与读完之后,她亦陷入迷茫,且是长时间的摸石头过河,或称为将自己完全交给命运可能更为恰当。神灵只会在重要时刻显现,并且只示现了一次,余下靠自己涉险过滩,无人可助。
出身于农村,说话带有宜兰腔的简媜,经受了长时间的自卑,以致孤僻不大说话。她将这些压积的心绪付诸笔端,写故乡写田园写宗祠。难忘某日读到一段,简短又富意味“就行政区分,我们那村属冬山乡武渊村,路名叫武罕,后来才知道武渊、武罕都是平埔族噶玛兰人之社名,据此音译而来。洪敏麟先生编著的《台湾旧地名之沿革》提到,武渊是‘篮’之意,武罕为‘新月形沙丘’,意涵丰富,可以想像那是野姜花与流萤栖宿之地,稻谷偕游鱼看同一朵浮云。”此段的最后一句,令我忍不住连连诵读,试想野姜花与流萤飞舞,稻谷与游鱼戏耍,是何等热闹又诗意的场景。简媜成家较晚,书写爱情亦有伤痕,那篇著名流传甚广的《四月裂帛》几成爱情范本,其间优美字句接连出现,各有各的美,应接不暇,不无惊叹,如:
三月的驼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年的乱麻。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常布衣,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储放四段情事的暗袋,你娴熟的三行连韵与商籁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衲图。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剑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杭之之后,款款立命。
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就算书写爱情,简媜的字字句句亦有铿锵回响。这是看透世事的果敢豁达,无悲怨无自怜,与视爱情为终生要事的女子相比,简媜自带男儿豪迈,此气概非天生造就,全拜早年艰辛所赐。困苦当前,若想生存,唯有反抗,任何软弱只会一败涂地;阅尽沧桑,懂得宽怀,爱情来去自由,何必强求。水问里简媜写道:“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此通透决绝,是大敌当前亦无惧的骁勇之士,无骊歌无柔媚,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她早已参透。
与儿女之情相比,为流离失所的先祖们寻得宗族之源,显得更为重要。她在《浪子——献给先祖》的开篇如此写道:“我想,这岛之所以雄伟,在于她以海域般的雅量汇合每一支氏族颠沛流离的故事合撰成一部大传奇;我从中阅读别人带泪的篇章,也看到我先祖所占、染血的那一行。”当时正因看罢此篇,生出触动写了随笔《洄溯家谱,于世代洪荒中叩拜凝望》:“简媜从家族先人墓碑仅存的‘姓、堂号、祖籍、世系’为起始,以后辈的关切去寻宗探祖。经综合族谱与专书之记,其家族历史浮出水面:入台前,简姓是一则恢宏而庞杂的流浪史,先祖源于东周(今洛阳)因战国兵乱几经迁徙,流经秦朝涿郡、三国入蜀、五代南唐江西、后梁广东、南宋高宗福建,随后经漫长时月,先祖携家眷弃陆入海,奔赴遥不可知的荒岛垦拓,自此开枝散叶。寻到细致脉落的族史,是后人对先人的安抚,当他们随时代洪流东奔西走,四处凋零凭借强烈的求生之念并未萎谢时,后人沉入岁月沧海,一一拾捡事隔千年的古老印痕以慰先灵。”由仅存的几字线索,还原家族2000年前的浩瀚史诗,这是怎样的恒心与坚毅,放任古时定是不让须眉的巾帼。
读文字在先,识简媜照片在后,照片中的她白发如霜,无矫揉造作,坦荡直白,一如文字里的形象。瘦削身形无娇弱之态,自有一番精神气。整体有着文人的雅致,寻常外形有着不凡的气度。
简媜,便是这样文字王国里的悍将。有着文人的风骨,不失家国之志,亦有女性的温柔与坚韧,更有红颜的体己与男儿的气魄。当一切平复归于常态,当谜底一一揭晓,当紧崩的神经终可松弛下来,她便敛起锋芒,收起欲展之翅,舒展地摆弄起一茶一盏,闲话家常,回归寻常女子。
近日,简媜新出了情感专集《我为你洒下月光》,她动情说道:“若我走累了天涯,看倦了风景,尝够了苦涩,你是否愿意变成柔软的草榻,让我把余生靠一靠?”
如果你也想认识这样一枚才情丰沛又不失英武的女子,不如去读一读。
阅读不仅在于发现,还有共鸣。隔千山万水,有一知己为你掌灯静候,素简朴丽,无茶无水,有的是跋山涉水必得一见的相互懂得,这份懂得足以抚慰孤寂,抵御尘世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