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公司出发,先要坐地铁去九龙塘,然后抖擞精神和一群城大学生拼命,才能挤上N170路公交车,沿着一号公路穿过长长的狮子山隧道,就来到了沙田,这里是我在香港一个人的家。
狮子山就像是一道巨大的屏风,把香港分成了狮子山前的奢靡豪华,以及狮子山后的寻常巷陌。沙田算是距离那个普通人了解的风光旖旎的香港最近的旧城,直至今日,依然有老香港固执地叫着沙田的旧称“沥源”,而很多住在沙田公屋的普通市民,也能习惯地叫出自己所在屋村的名字。
沙田不同于维港两岸,这里的香港,更像是那种旧时代的南洋风貌,深街窄巷,随处的小吃铺和杂货店,也比起铜锣湾和弥敦道显得更加平易近人,早上从公屋里鱼贯而出的普通上班族,手里更习惯提着的是菠萝油和奶茶,而不是汉堡包和咖啡。深夜他们疲惫归来的时候,也总是有路边昏黄灯光映衬下的鱼蛋档和凉茶铺在等着他们归来。
我曾经在沙田生活过一年的时间,和无数普通的香港上班族一样住在那个比办公桌还小一圈的出租房里,每天形色匆匆而过沙田的大街小巷,新一城、沙田围、车公庙、挤在地铁和九巴里,小心不让自己的西服变皱,双眼呆滞地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凌晨时分搭夜巴归来,从喧闹的中环和兰桂坊回到安静的沙田,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路边的公屋大楼里闪烁着零星的灯火,一条并不算宽阔的沙田正街两旁的店铺早已收工,偶尔路过的宵夜挡里,西装革履的眼镜加班党和背心裤衩的红脸大叔比邻而坐,并不觉得突兀,反而是再平常不过的风景。路边的鱼蛋档和凉茶铺,店主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有客上门,从来也不会向行人投来一丝揽客的眼神。《一代宗师》里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叶问当年在香港也曾经住在沙田的大围村,不知道他那时还满是荒凉的沙田,是不是只要看着有一盏灯光,就能联想到有人的温暖,无论只是小小的摊档点起的灯火,还是久久失眠住户的灯光,在深夜的沙田旧村里都是稀罕物,这里的夜色温暖而宁静。
在我居住的出租屋大厦的下面,有一户东南亚移民开的面包店,大概是菲律宾人。刚刚开张的时候,由于店里的两夫妻都不会说粤语,所以生意并不好,其他早餐档人满为患的上班高峰期,这里的人却寥寥无几,但这家的软面包夹猪扒黄油却是让我震惊的好吃,每天早上这家店几乎被我一个人包下全场,我也乐的这片刻的清闲,总是慢条斯理吃完面包喝完鸳鸯再狂奔去赶地铁,那菲律宾夫妻就笑着看着我吃,一点也没有因为生意不好而垂头丧气。应该感谢港人的嗜吃如命,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这家店已经要大排长龙,两夫妻每天从闲的发毛到忙得不可开交。而老板却记得我,每天在我下楼之前,一个热气腾腾的猪扒黄油面包和一杯鸳鸯就已经准备好,见我就憨厚一笑塞在我手里,甚至几次忘了收钱。我离开香港的前一天,最后一次吃完临走的时候和两夫妻告别,妻子笑了笑回头就去忙了,老公看着我,操着极不熟练的粤语憋出了两个字:多谢。
我最喜欢的沙田,当然不是平日上班能挤出人命的沙田,而是周末下午巷子里的沙田,那个属于香港旧时光的沙田。香港天气一年四季似乎都是炙热的,而在沙田老巷子里,直至今日还有不用空调的冰室,绿色马赛克铺成的地砖,木条镶嵌的窗框,那些用毛笔字写成的价格牌贴在墙上,房顶绿色的吊扇不紧不慢地画圆圈。在这样的冰室里,即使是叫一杯西瓜冰都会显得奢侈,如果再来一份绵绵冰简直就是帝王的享受,本来是一身大汗,坐在这仿似时光倒流的冰室之中,仿佛暑气就已经消了大半,再喝一口西瓜冰,吃一口绵绵冰,西瓜的甜和绵绵冰在口中慢慢的消融成凉意,整个人都会舒缓下来,似乎在这大都市之中时间忽然停滞,如同全香港所有的细雨落在所有的草坪上一样舒爽。
住在沙田的日子里,我一定只在沙田理发,主要是因为便宜,在剪几根头发擦个发蜡莫名其妙就会花掉几张金牛的香港,在沙田的陈记发室理发只需要35元港币。发室在过去是一个奢侈的名词,因为更多的是街边摆张凳子就能揾食的剃头摊子,陈记发室的老板从街边开始给人剃头,后来租了个小门面,就有了如今的陈记发室,到今时今日已经40余年。发室极小,只有两张德国进口坐起来极其舒服的理发椅,而理发师傅则只有不温不火的老板和另一位光头佬,老板总是一边慢条斯理地剪头,一边闲聊家常,经常和我讨论经济和股市,虽然他其实是一知半解,但总是能聊的人心里舒服。剪完之后他总是手拿一面圆镜子,像是在展示自己独生子照片一般让你把自己的新发型三百六十度看个遍。如果后面没有排队的人,我总是喜欢在那张理发椅上多赖一会,记得有一次赖久了居然睡着了,醒了之后身上披着两张洗头用的大毛巾,老板在门口抽着烟,见我醒了便揶揄地打趣几句,却忘了我经常来这里的时候看见他在理发椅上鼾声如雷。
在沙田居住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在喏大的世界大都市香港,沙田也只不过算是一个角落。在我厌烦的都市生活里,我庆幸把我的家选择在了沙田,这里没有豪气冲天的摩天大厦,也没有游人如织的著名景点,就连百货公司也开得有些小家子气,有的只是寻常巷陌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比起宣传片的香港,这里更像是麦兜电影里的那个香港。沙田之于香港,大概只不过是一个憋闷的居民聚居区,可对于生活在沙田的人而言,这里没有香港的浮华气息,这里只不过是在都市中自己能够安居的家,而对于我们而言,其实最宝贵的也莫过于此。
前几个月我出差香港,抽空回了趟沙田,睽违多年,恍如隔世。菲律宾人的面包铺,巷子里的冰室和陈记发室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地产中介、一家7-11便利店和一家连锁大药房。我甚至在许多拔地而起的新地产项目高楼之间,看不见那个旧日我曾经住过的房间窗口。原来我记忆中香港的家,可以消逝得如此简单。
好在这里还有家的记忆,这里还有你,我爱着的沙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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