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读《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我对那不勒斯这个地方闻所未闻,但读完之后,我知道再也无法将它从记忆中抹去。
从形式上看,它以回忆录的形式记录了两个女人(埃莱娜和莉拉)之间长达半个世纪的情感史,仿佛一场盛大的戏剧。
这场戏包罗万象,错综复杂。这里有爱情,有友情,有亲情,它们闪耀着爱和自由的光芒,亦充满嫉妒、背叛和谎言。在这个修罗场里,没有人是完美的,单纯的,人人都背负着不堪的过往。
这场戏旷日持久,曲折反复。从童稚之期到垂垂暮年,从那不勒斯到佛罗伦萨,米兰,巴黎和都灵,它的投影无处不在。
这场戏循环往复,永不散场。从埃莱娜和莉拉手里的布娃娃,到下一代孩子的姓名,这注定是一场无法结束的轮回,仿佛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不留任何死角和盲区地,一一被映射出来。
而聚光灯的核心,全部投向了主角埃莱娜和莉拉。而这场酣畅淋漓的相爱相杀,从她们上小学就开始了。
01 一个叫那不勒斯的地方
“城市的内心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怒火,她的内部喧腾着,起伏不定,表面有毒疮涌冒出来,内部则布满了毒药。她对所有人都充满仇恨:孩子、成人、老人、其他城市的人、北约的美国人、任何一个国家的游客,还有那不勒斯人。他们怎么能忍受这个混乱、充满风险的地方?”
一九四五十年代的那不勒斯,是主角我(埃莱娜)和莉拉长大的地方。这个地方黝黑复杂,腐朽而黑暗。在这里,脏水、垃圾和病菌都流入海里,腐蚀着地下的世界。人们因为得不到眷顾,因为腐败、欺压而死去,但每一次选举时,他们还是充满热情,支持那些让他们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的政客。
在埃莱娜眼里,那不勒斯的所有城区没有什么差别,这里到处充斥着罪恶。每一次她回到那不勒斯,都会觉得这个城市像一潭烂泥,它无法承受季节的变化——寒冷和炎热,亦无法应对暴雨。似乎对这个城市而言,每一次雨季的来临都是一次彻底的破溃。
“进入雨季之后,这个城市又一次崩溃了,有一栋楼从中间倒塌了,就好像一个人靠在一把被虫蛀过的沙发扶手上,扶手塌了,造成了很多死伤。随之而来的是叫喊、斗殴、报纸上的唇枪舌剑。”
张晓风说“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而埃莱娜和莉拉,作为在那不勒斯这个地方长大的孩子,当阳光照在石头、楼房、田野、外面和家人身上的时候,她们并没有安全感,有的只是对黑暗的恐惧和种种近乎让人崩溃的感情。
在这种成长环境下,她们甚至自然而然地习得了一项习惯:在别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之前,我们不得不使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但就是这个地方,见证了埃莱娜和莉拉漫长的友谊。埃莱娜所有的文学成就,注定都离不开这个地方,那不勒斯,已然成为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02 贫民窟的天才女友
“埃莱娜变得比以前坏了吗?”
“不,她没有。”
“为什么?”
莉拉把毛线帽戴到儿子头上,说: “我们从小有一个约定:我是那个坏女孩。”
埃莱娜和莉拉从小就形影不离,有一次她们因为争吵,把相互之间的布娃娃(两只布娃娃一只叫蒂娜,一只叫诺)丢进了一个暗室,她们认为那是堂·阿奇勒的地下室。而那个时候,堂·阿奇勒在她们心中则是令人恐惧的怪兽,埃莱娜对他有着十分糟糕的描述。
“很多年里,我都想象着那些锯子、夹子、榔头、锤子,还有成千上万的钉子,都像蜂群一样,跟在堂•阿奇勒身后;很多年里,我都想象各种各样的材料——香肠、奶酪、熏肉、猪油和火腿,像蜂群一样,从他粗糙的身体里往外冒着”
这个时候两人虽然都很害怕,但却互相较劲不服输,虽然说是一起,但基本是莉拉带着埃莱娜(我)勇敢去找堂•阿奇勒索回她们的娃娃。
而作为整个系列开始的这个故事,几乎奠定和折射了埃莱娜和莉拉之间的强弱和架势。故事的结果是堂•阿奇勒给了她们一些钱让她们去买布娃娃,她们买了一本《小妇人》,并共同立下了一个伟大的志向:以后要成为一名作家。
作为埃莱娜的“天才女友”,莉拉似乎总是如此勇敢、果决、强势甚至强悍,她的生活是动荡的,而埃莱娜的生活是凝固的。在埃莱娜眼里,莉拉的魄力不容忽视,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野性甚至邪恶的气息,这种气息既诱人又危险,乃至于当遭受流氓青年骚扰的时候,这个小女孩会毫不犹豫地把刀抵在对方脖子上予以还击。
反观埃莱娜,她莉拉虽然是最要好的伙伴和朋友,但似乎莉拉总是整体凌驾于她之上,似乎她的生活是附庸和围绕着莉拉展开的。埃莱娜努力学习,但她的努力目标是为了比肩同伴:
“我感觉自己牺牲了清早暖哄哄的被窝和睡眠,不是为了在那所阔人学校的老师面前表现自己,而是为了在鞋匠的女儿(莉拉)面前不丢脸。”
在埃莱娜眼里仿佛整个城区的目光都被莉拉所吸引和独享,这种附庸和围绕甚至持续到埃莱娜最初成名,持续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莉拉”,然而似乎每一次都有一些特定的事件闯入,让她看到她与莉拉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联带。
“有时候从学校回来,我远远地绕开,不想经过他们家的铺子。假如我远远看见她,我也会因为焦虑改变路线;但后来我实在抵挡不了,向她走去,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一同长大的她们,比学习,比读书,比爱情,甚至比身体发育:
“我觉得自己像做披萨面团一样发了起来。我的胸部、大腿和臀部变得愈来愈丰满”
“我看到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衬衣鼓鼓的,胸口在起伏,风灌进了她的衣服。”
似乎莉拉总是先走一步,她的家庭使她放弃了学业,她毅然决然地在十六岁的时候选择结婚,这是同为少女的埃莱娜根本无法想象的,这一点在莉拉婚礼的那几天体现得尤为明显:
“我从来都没看到过她全裸的样子,这让我有些难为情。现在看来,当时我的尴尬是因为自己被她完美的身体所吸引,我见证了她十六岁时的美丽,因为在几小时之后,斯特凡诺(莉拉的丈夫,堂·阿奇勒的儿子)就会抚摸她、进入她、改变她,可能会让她怀孕。”
她想象婚礼当天的晚上,斯特凡诺会把莉拉彻底玷污,他会很粗暴干脆地进入莉拉,“就像酒瓶的木塞子进入瓶颈一样”。
埃莱娜虽然一样出身贫困,但她的家庭却允许了她继续读书,正如现在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她们的人生自此分道扬镳,甚至看起来再也没办法勾勒出一张使之相连的图纸。
而莉拉虽然学业甚好,却只在小学时期留下唯一的文字,它的名字叫《蓝色仙女》。
03 我和莉拉的天才男友
“假如没有什么能够拯救我们——金钱不行,男人不行,学业也不行,那还不如马上毁掉所有一切。”
进入到青年时期时,两人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
此时的埃莱娜,则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习进入大学,她竭力试图摆脱莉拉的影响。在埃莱娜要离开那不勒斯进入大学的时候,莉拉将装载着自己生活记录的小盒子赠予她,并要求她发誓:在任何时候都绝不打开盒子。但埃莱娜登上火车就打开了盒子,并选择在索尔费利诺桥上将它推入冰冷的阿尔诺河河水。对于埃莱娜而言:
“她(莉拉)影响我的方式,她拥有的每个人、每样东西和知识都落入了河里;那些和她相关的任何事情——书和鞋子,温柔和暴力,婚礼和新婚之夜,以拉法埃拉•卡拉奇夫人这个新身份回到城区——所有这些似乎都被我推入了河里”
在那个叫做大学的地方,埃莱娜会拥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自己的写字台和所有需要的书籍。这位门房的女儿,在她十九岁的时候,终于要摆脱这个城区了。
“我要离开那不勒斯了,一个人离开!”
而莉拉,在经过一段阔太太的生活后,婚姻终于转向悲剧,她的丈夫斯特凡诺终于露出邪恶的面目。
“她突然意识到:他一直都是堂•阿奇勒的长子!那个想法让她觉得丈夫年轻的面庞上突然浮现了一些特征,出于慎重,这些特征被默默地隐藏起来了,但它们一直潜藏在斯特凡诺的血液里,等待着在合适的时机显现出来。”
莉拉的丈夫残酷对她施加暴力,在夜晚、卧室、房间、床上,他用残酷的激情撕裂了莉拉的身体,对她而言,“丈夫”这个词意味着蛤蟆、毒蛇和蜘蛛,这让强势的莉拉滋生了强烈的痛恨。
但更为重要的是,这段婚姻的破裂给了尼诺登场的机会,更赋予了埃莱娜和莉拉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作为埃莱娜从小暗恋到大的对象,作为同龄人的尼诺在她眼中是如此完美,他身材修长,外表英俊,眼睛里充满智慧的火花,恍若小说和电影里的人物。
如果说莉拉是埃莱娜的天才女友,尼诺则是她心中的天才男友。
不幸的是这个男友现在降临在莉拉的世界中。
在莉拉婚姻失意的时刻,在埃莱娜陪同莉拉去伊斯基亚岛上(尼诺居住的地方)度假的这段时光,在埃莱娜每天都期待着与尼诺能够有所进展,甚至以为他们已经相爱的时候,她发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尼诺与莉拉堕入了爱河。这让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
在埃莱娜眼里,这注定是一场没有未来的风花雪月,彼时莉拉在婚,尼诺亦非单身,他们像一对堕落天使,在扮演一场男女朋友的愚蠢游戏。
可是埃莱娜并没有愤然离去,一方面她希望他们被淹死,渴望死亡会剥夺他们明天要享受的欢乐,想象着他们今天疯狂地享乐,就是为了滋养明天的暴力;另一方面,在经历了短暂的痛苦之后,她留了下来,陪同他们一起将这场游戏玩下去,她想象是莉拉替代了自己去完成对尼诺的爱。
最终,莉拉与尼诺在经过分手之后,选择了再次复合,这一次,莉拉堵上的是她的婚姻,她的财产,她所有的一切,但最终,她还是失去了尼诺。
埃莱娜则使自己埋没于学业,取得令人满意的成绩,在毕业的时候,出版了一本书,这本书给她带来了巨大的自信和满意。而此时的莉拉失去了一切,在一家肮脏的工厂里谋生,再也没有当年阔太太的神气。
埃莱娜面对朋友莉拉的信心又回来了,而当她们再见面时,二人几乎形同陌路。
“我以为我们会哭,会说一些知心话,会辩论,我们会度过一个非常美好的早晨,相互坦白和好。但结果就这样,我们挽着胳膊走在一起,她穿得很臃肿、肮脏,而且憔悴不堪,而我穿得像富人家的小姐”
而当她重拾当年那本泛旧的书时,她才明白,她们一直都是连在一起的。
“要想知道是什么赋予了我那本书热度,还有一道有力的但看不到的线索贯穿着所有的话,应该分析这个女孩写故事:一个笔记本里的十几页纸,生锈的回形针,彩色的封面很鲜艳,故事有名字,但没有作者签名。”
“但是,到最后我才承认我看了几行就明白的事情——莉拉那时候写的这几页文字是我那本书的秘密核心。”
那本未出版的旧书的名字,叫《蓝色仙女》。
04 一个名为尼诺的黑洞
艾尔莎看着我问:“妈妈,你在不停地和谁说话啊?来和我们玩儿吧。”有一天黛黛说:“别叫她了,她和男朋友说话。”
成年之后,埃莱娜在出书成名的路上愈行愈远,她进入到上层阶级,她遇到了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彼得罗并与之订婚,她有一个强势的婆婆为她撑腰发力。
而莉拉,则在与恶劣的生存环境相斗争。
“她问,每天八个小时,水一直漫到皮带那里,浸泡在煮大肉香肠的水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在去骨头时,手上全是伤口,你们能想象吗?在零下二十度的温度中进出冰库,每小时多挣十里拉——十里拉——作为冻伤补贴,你们可以想象吗?”
最终她选择与童年时的互相打架的伙伴恩佐互相扶持,一起生活,但并不结婚。
而埃莱娜,在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之后,终于体会到这段婚姻的平庸,乏味,毫无激情,当她再次遇到尼诺(此时已结婚)时,这种不满终于爆发了,她与丈夫彼得罗的婚姻宣布破裂。
她与尼诺互相约定分裂各自的家庭,然后共同离开。
“飞机蓦然间腾空而起,离开地面,飞机一直在上升,最后开始向前飞行。看到下面的房子变成了平行六面体,道路变成了一条条线,田野成了绿色的一片,大海像一张斜放着的薄板,云彩在向下流淌,像雪崩一样。那些痛苦和不安,还有幸福都融为一体,变得非常明亮。我感觉自己在飞翔,一切都变得容易。”
但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激情过后,她才发现,尼诺彻头彻尾地欺骗了她。他玩弄各种女性,他只想要激情,他从来没断开与自己的妻儿的联系。但他终究是个轻浮的男人,很肤浅,像一个畜生,汗水和体液会流出来,在漫不经心的享乐之后,在身后留下那些受到滋养的女性肚子里孕育的活物。
在她发现自己遭到背叛的那一刻,她仿佛在洗手间里忽然发现了暴露了身份的外星人。
“尼诺背叛了我们——莉拉和我都在承受同样的羞辱”
“一个男人,除了那些疯狂的时刻——你爱他、他进入你的时刻,其余时候都是在你外面。也就是说,后来你不爱他了,当你想到之前你曾经想要他,你都会觉得不舒服。”
在这场戏剧里,婚姻作为一种形式似乎被嘲弄的无处可躲。表面上看婚姻是永恒的,仿佛一直到死,一直到最后的审判,在地狱的暴风雪中这场契约才会消解,但事实是它脆弱的不堪一击。无论是莉拉在教堂里举行的婚姻,还是埃莱娜拒绝教堂选择民政局这种方式,她们的婚姻无一例外地走向了破裂。
婚姻飘飘摇,情欲恒久远。
05 孩子们的故事
我问黛黛: “你喜欢里诺吗?”
“是的,”她用一种带着怒气的声音说,“假如我们不结婚,我也要和他睡觉。”
“和里诺?”
“是的,就像莉娜阿姨和恩佐,就像你和尼诺。”
人至中年,埃莱娜的写作事业在经历波折后终于越来越成功,似乎早已脱离那不勒斯。而莉拉的世界仿佛越来越局限,她与恩佐开启新的事业,赚到越来越多的钱,但她始终将自己闭关在那不勒斯那个世界里。
而她们的故事,带着顽强的生命力,渗透到了下一代。
埃莱娜有三个孩子,黛黛,艾尔莎(与丈夫彼得罗的孩子),伊玛(与尼诺的孩子),莉拉有两个孩子,里诺(詹那罗)(与丈夫斯特凡诺的孩子),蒂娜(与恩佐的孩子)。
后来,黛黛,艾尔莎共同喜欢上了里诺,为此姐妹俩甚至撕破了脸面。而伊玛似乎在蒂娜面前毫无光环,一如小时候的埃莱娜和莉拉。这让埃莱娜的心海再次翻腾起来。
“我开始非常仔细地观察伊玛,我很快发现,她真的很难过。她是蒂娜的附庸,蒂娜非常快乐开朗,很会说话,很招人疼,人见人爱,尤其是赢得了我的爱。我的女儿虽然也很漂亮,很聪明,但在蒂娜面前会黯然失色,让人看不到她的优点,她为此很难过。”
但事情最终出现了翻转,黛黛和艾尔莎最后重归于好并离开了里诺。而蒂娜成了那个消失了的孩子,并成为莉拉心中永远的痛。
06 消失的蓝色仙女
“这就是她做的事情:她欺骗了我,她把我拉到她想去的地方,从我们成为朋友开始,她一直都是这样,她一辈子都利用我的身体和我的生活,讲述了她得到救赎的故事。”
蒂娜的消失,似乎成为莉拉沉陷的导火索,此时两人已步入老年,她的生活似乎陷入巨大的黑暗。终于有一天,里诺(詹那罗)发现自己的母亲莉拉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消失了。
当然埃莱娜也知道了这件事,在经历了绝望的寻找之后,她放弃了。再一次重拾儿时的布娃娃,除了闻到发霉的味道,她还想起了曾经的那部小说。
“他给我们赔了钱,让我们去买新娃娃。但我们没有用那些钱买娃娃——我们怎么能用别的娃娃取代蒂娜和诺呢?我们买了一本《小妇人》,这本小说使莉拉写了《蓝色仙女》,使我成为今天的我”
到这里故事似乎已谢幕。在这一场戏剧中,似乎人人都有丢不掉甩不开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甚至是天生的,只有在经历过一切之后,人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斯特凡诺婚后逐渐露出他父亲残暴的一面,尼诺在与埃莱娜和莉拉的感情纠葛过后,更是展现了他如他父亲一样的不负责任,而埃莱娜,在经历了出书成名,婚姻破裂,爱上尼诺后亦发现她的一生都无法脱离莉拉而存在,埃莱娜的感情,埃莱娜的作品,埃莱娜的孩子无一不与莉拉相关。她们是彼此的分身,斩不断理还乱。
在这场戏剧中,那不勒斯像一座围城,但它更像是整个世界的某种象征。
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莉拉消失了,或者说这是她的离开。
而这种离开,是她同自己过往的挥别,更是对这个世界的挥别——一如她那本传奇的小说一样。
“我看到她停在了那堆篝火前面,穿着那身衣服,看不出她女性的特征,她翻了一下《蓝色仙女》,忽然间就把它丢进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