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除夕北方人俗称的年三十,由于北方的习俗是在腊八那天对家里进行彻彻底底的大扫除,所以三十这天早上家家户户只是简单的收拾收拾屋子即可。娃娃们还在热炕上熟睡时,女人们早已经钻进厨房开始掺搅团,瘦弱的身子一只手攥着玉米面或者荞面缓缓的向滚水中均匀的撒去,一只手拿着棍子使劲的搅。在这个闭塞的小镇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谁家娶的媳妇儿闲不闲惠,是要看看她打的搅团光不光滑。若要想搅团好吃就要来来回回的搅动,因此每年的三十女人们像比赛一样争先恐后从炕上爬起来掺搅团生怕传出自己不贤惠的流言。去年由于英她爹的过世整个家里都迷蒙着悲伤的色彩正月就在一片悲凉和哀伤中悄悄流逝掉了。今年天刚蒙蒙亮,英子感叹着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到了挣扎着从炕上起来,她不愿再像个废人一样躺在炕上,她要变回以前继续做弟妹的支撑,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厨房,看见后娘已忙活了半天,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
“英娃,咋起来咧,还早咧多睡会”柳儿看见站在屋口的女儿赶紧扔下棍子擦擦手跑过来试试英子穿的多不多。
“娘,咳、没撒的事咧,俺好好地咧”说着已经拿起擀面杖准备开始搅了。
“快去躺着,娘自己弄”柳儿夺过英子手里的棍子一个劲的往外推她。
“娘,俺不想成为个废人不想被旁人笑话…”眼泪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徘徊,纤细的身子微微的抽搐着一抖一抖的晃动着,大病初愈的脸蛋苍白苍白分外惹人怜惜。
柳儿知道英子看似柔弱但却是一位倔的八匹马都拉不回的主,只能跑回屋里拿来一件袄子套在她单薄的身上“你病刚好没力气过来洒面,俺来搅”看着热气下缓缓向滚水中撒荞面的女娃如年画上的仙女般,转眼都要成别人家的人了柳儿一股忧伤的思绪浮现了上来又想到英子还不知道自己要嫁人的事常常出了口气无奈的想着:今晚上守岁时就告诉娃吧,也好有个心理准备;谢家那边催的紧估计最迟也就是四月咧。
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嘎子也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了,简单地穿好衣服拉紧屋门,摸着黑走在通向后院的小道上。“咯吱”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粗糙的大手扶着厚重的房门上紧接着一双崭新的棉千层底鞋跨过门栏落在了漆黑的屋子里,慢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人影。屋里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两个小孩紧闭着双眼,并没有意识到屋里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左边的小孩裂开口笑着不知梦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右边的孩子猛地翻过身子手打在旁边的炕边上。嘎子看着两个熟睡的小弟弟愣了愣神,伸出手推了推炕上两个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家伙“小四,老小快起来咧”两孩子好像听见蚊子在耳边“嗡嗡”响个不停,用被子盖住头继续呼呼大睡。无奈地摸了摸头嘎子大喊道“吃搅团咧”,闻声从被子里忽地钻出两颗圆圆的脑袋瓜子一脸懵懂的问道“搅团呢?搅团呢?”
嘎子手伸进被子里提溜出两个赤身裸露的孩子没好气地说到“赶紧穿好衣服,还要去请先人咧忙着咧”。
“哥,搅团呢?”两呆萌的少年异口同声的嘟囔着。
“两馋鬼,有咧有你的咧,娘和大姐已经掺着呢”嘎子用手指头在两光秃秃的额头上敲了敲。
“大姐能下炕咧?”小四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手舞足蹈的挥舞着手臂,老小也一脸期待的看着杵在炕边的自家哥哥。
“恩,好咧,是真的好咧”
三兄弟突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彼此也没有眼神的交换,整个世界仿佛都处于了寂静的真空环境中。
太阳从东边刚刚升起柳儿和英子已经在屋里摆好了饭菜,嘎子带着两异常兴奋的弟弟欢快地坐在桌旁等待着开饭。芬儿顶着鸡窝般乱糟糟的头发手还在慌忙记着大襟上的对门扣风风火火的边跑边说着“迟了迟了”…逗得一家人前俯后仰的笑个不停。
“芬儿,不急,给你留着吃的咧”柳儿打趣道。
“不是,娘不是咧…”芬儿弯下腰用指头勾起鞋的后跟急急的说着.
“就是二丫,有你的咧看你急的衣服都没穿利索”英子也笑着对着妹妹开玩笑。
芬儿听到熟悉的声音,不敢相信的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咦就是姐姐,不对不对可能梦还没醒。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她把牙齿对准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哎呦妈呀,真疼,她心想眼泪都快奔出来了。又揉了揉了眼睛,看见姐姐真的满脸笑容的站在屋子里看着她。
“姐……”
“傻丫头,这段时间辛苦你咧,是姐不对,以后不会了”说着两姐妹抱在一起嘤嘤哭了起来。
“好咧,好咧,今年三十哭不吉祥,以后咋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要笑要笑”柳儿看见两女儿的眼泪掉下来,自己的眼眶也湿瑞了起来。
不哭、不哭英子忙擦拭着妹妹的眼泪,温柔的笑着说“俺和娘都做好饭了,二丫你不用急赶紧收拾好吃饭列”二丫羞得跺跺脚,像阵风一样跑回了屋子。
吃完饭,柳儿整理好一些纸钱和干果之类的东西吩咐三个儿子去三伯家和族亲一起上坟请先人回家过年。三伯是他们刘姓的这任族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这几年英子家孤儿寡母多亏族长的照应才没受欺负。打发走了三个儿子,母女三人洗完早饭的锅碗瓢盆开始准备献饭。献饭一般是做的面条上面覆盖着鸡蛋等要是赶上丰收年要着光阴好的人家还会摆上肉和水果、糖果等东西总之自家有的食物都会取一小部分摆在先人的牌位前,以示让先人也过年。上坟的时候先开始是一个家族在一起祭奠他们共同的祖宗,然后大伙就会分开去单独祭奠并迎回自己的父母或者祖父母回家“团聚”到大年初二晚上子夜家里的男丁在镇口点写纸钱朝着坟的方向嗑三个响头代表着又把先人送回到阴曹地府去了也意味着年过完了。就像此时,祭奠完老坟嘎子带着两个弟弟单独去了父母和三叔的坟,兄弟三烧了写纸钱端起茶壶在坟头撒了一圈茶水趴在坟院里磕了三个响头带着父母亲回家咧。
兄弟三人回到家把在阴阳那签好的三代摆在桌上,嘎子对着三代弯腰作揖上了三炷香然后三人趴在屋子里磕了三个响头后退出了屋。柳儿和英子忙着把已经准备好了的献饭摆在了三代前,芬儿开心地跟着哥哥弟弟一蹦一跳的贴对联。
“砰”“砰”“快看”……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和小孩子欢乐的嬉笑声。兄妹四人抓紧时间贴完对联,两小男孩快速的跑向屋子从被窝里拿出正在炕着的两串鞭炮再从厨房灶火里拿出火把兴冲冲的在院里点着了炮听着屁啦啪啦的燃烧声笑的合不拢嘴。
一家人忙活完一系列三十要完成的事情,太阳已经落山了。北方年味最浓时也就是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饺子的时刻,黄昏已来临柳儿带着两女儿麻利的跺好了馅擀好了皮,闻着香喷喷的饺子馅两小男孩的口水都掉在了地上“哒”“哒”真是羞死人了。嘎子秉持着“君子远离庖丁”的古训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香炉,其余的五人挤在狭小的黑乎乎的厨房里包饺子。终于在夜幕降临之际,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了,一年仅有几次会吃到白面、肉大伙都很高兴,两小娃娃在最后看到锅里只有一点面汤时还显得意犹未尽,伸出舌头不断的舔着自己的嘴唇和碗底。
年三十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守岁,在这天晚上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要等到子夜钟声响起新的一年来到时才能睡觉,而一般的贫苦人家并没有即时的工具只能听庙里得敲钟声来判断新的一年是否到临。吃完了团圆饭,嘎子带着两弟弟去族亲家串门。柳儿和英子、芬儿在家守岁,娘三东拉西扯得乱聊实际上是芬儿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柳儿和英子不时的微微一笑或者点点头,得不到回应的芬儿感觉自己没有什么存在感,站起来气呼呼地说“你们俩真没劲。俺去找四大爷家的妞子姐姐唠嗑去咧”说完一股脑的走出了自家院子。屋里剩下柳儿和英子两人大眼瞪小眼,柳儿不知道那件事从何说起,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娘,有撒事你就说”英子从早上在厨房时就发现后娘有时盯着她看虽然当她转过身后后娘会立马收起自己的目光或者转过头故意打岔等等,但是对于从小就学会如何揣摩他人心思的英子来说发现这个问题并不是难事,刚才看到后娘欲言又止的神情英子断定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而且还与自己密切相关。
柳儿咧了咧嘴,在煤油灯的照耀下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吃完饺子油渍的掺杂以及牙缝里残存的菜叶“也没撒地大事”柳儿张开嘴半晌说。
“奏是、奏是你没醒来那会,娘和嘎子给你定了门亲事”柳儿吞吞吐吐的念碎到。
“你放心,俺们都打听好了,他们家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就一个娃光阴也好是个殷实人家”紧着着忙忙说道,但是省略了中间的曲折过程,柳儿下意识的不想让女儿知道那些事,就算英子恨她她也不会把那些事情告诉她让她烦心的就让她顺顺利利的安心出嫁吧!这娃从生下来就过得比别人苦,希望嫁人了日子可以好过点,柳儿心里暗暗地想着。
“嗯,好”
柳儿说完后正等着英子的反问或是她的反抗,不能告诉她真相,柳儿前几天已经编造了一大堆理由等着英子的问题。这会她一句“好”瞬间让柳儿无比的不适应,她直勾勾地盯着英子圆圆的脸蛋并没有发现一丝虚假的表情,女儿还微笑地在自己面前晃了晃手乐呵呵的说“娘,傻咧”。柳儿僵硬的动了动嘴唇问道“娃,你别吓娘,咋不嫁咧不嫁咧”
“娘,俺都十八岁了再不嫁都成老姑娘咧”英子平静的说道。
“真的?太好咧,不怪娘私自给你定下咧”
“不怪”
“不害怕娘给你找个磕碜的?”
“不怕,娘对我最好咧”
“就你嘴甜,呵呵”
……
娘俩依偎在一起背对着窗户笑语连连的唠个不停,透过窗户纸温馨的背影在鹅黄的灯光下映射在院子里。屋里这个女人和英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英子在出嫁前唯一给予了她亲情的长辈;虽仅年长英子几岁,却给予了她慈母般的关爱和疼爱。
子夜的钟声敲响后,嘎子和芬儿等也逐一的回到了家里,忙了一天的柳儿早已经支撑不住坐在炕头上直打盹。大家也都散了,各回各屋准备休息。
躺在自己炕上的英子远没有柳儿所看到的那般冷静,想着后娘说给自己订的亲事。如果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自己应该会很高兴的接受这样的命运,毕竟后娘是真心实意的疼自己找的人家肯定也是适合自己的,可是在此之前偏偏遇到了他。英子在心里不断的问自己:在他生死未卜,不知所踪的情况下自己真的愿意和另一个男人过一生吗?真的会和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吗?真的可以忘了他吗?…英子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是等还是嫁,如果自己抛弃一切坚持等要是他已经死了呢?或者娶了别人呢?她要等吗?如果自己嫁了人他又回来呢?英子的脑袋像炸了一样嗡嗡地响个不停,两个小人在脑袋里不停的打架,一个怒气冲冲的说着“等他等他”一个横眉竖眼的叫嚣着“嫁,嫁”,折腾到后半夜的英子浑浑噩噩的睡着了。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满是血腥的场面,熊熊大火燃烧着整片整片的尸体,天空和大地连在一起通红通红的笼罩在她的身边,血腥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想吐。“驾”仿佛一束光划破了天际从天的那边传来微弱的声音就像花朵的芳香沁入了她的心房,天突然变得蔚蓝蔚蓝身穿白色长袍的少年骑着高大威猛的马腾空而来向她伸出了手,那是一双修长、饱含男性气息和浓郁书香气味的手。满脸娇羞的少女扭捏着低下头轻轻伸出自己那一双柔荑般的手慢慢伸向少年,他们的距离在不断缩减,十厘米、五厘米、二厘米,快了快了…这历史性的一刻并没有到来,当英子再次抬起头看见的依然是漫天的大伙和血迹。“好…好…活着”这是英子从梦中醒来唯一记着的话。
在白露划破天边的那一刹那,英子彻底顿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