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源于内心的感悟

悉达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重新看待这个世界,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他发现原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新鲜,都是这么富有活力,他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些动物,看过这些植物,看过身边的这些人。他来到一条大河边——印度恒河,“渡”比如渡口、渡人,“渡”波罗蜜多到达彼岸。这条大河其实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隐喻——从此岸到彼岸,此岸是庸庸碌碌的凡世生活,彼岸可能就是证悟之后的生活。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悉达多对送他的人说。“是啊,”摆渡人回答说,“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我爱它胜过世间的一切。我常常专心听它的声音,看它的眼睛,总能从它那里学到什么。人可以从一条河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谢谢你,行善的人,”悉达多说着,便登上了对面的河岸,“我没有礼物可以送给你,亲爱的,我也无法付给你报酬。我是一个出家人,一个婆罗门之子,也是一个沙门。”“我已经看出来了,”摆渡人说,“我根本没有指望你会付报酬,你会送礼物给我。你会在下一次的时候送我礼物的。”“你这么认为?”悉达多诙谐地问道。

“当然了。这也是我跟这条河学来的:世间万物都会回来的!沙门,你会再度回来的。再见了!但愿你的友谊就是我的报酬,但愿你在向众神献祭的时候会想到我。”

摆渡人把他送到了河的对岸,也就是一个世俗繁华的世界。悉达多来到这个城镇里边,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男女。在一个美丽的园子前面,他突然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坐在轿子里,周围簇拥着她的仆人,从园子前走过。他被这个人完全俘获了,觉得她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悉达多见到如此美丽的妇人,乐得心花怒放。当轿子来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打听了一下,这个女子是这座城里的名妓,叫作伽摩罗。他看到伽摩罗,就突然对她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他之前所练习的那些修行方法,不是看到女人都不屑一顾吗?但是这一次,悉达多想要放弃所有的教义,他希望能够跟随自己的内心去体会这个繁华的世界。他见到伽摩罗就动心了,怎么办呢?伽摩罗的园子是不可能让一个穿着破烂、头发很长的苦行僧进去的。他找到了一个理发师,修剪了头发,甚至还抹上了香膏,到河里沐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之后去求见伽摩罗。

他见到伽摩罗的时候说:“啊,伽摩罗!你是第一位让悉达多不再以颓然的眼光来看待的女人。……你长得如此美丽。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伽摩罗,我想请你做我的朋友和老师,因为我对你拿手的本领完全一无所知。”他想要跟伽摩罗学习人间的情爱之术。但是伽摩罗告诉他:“你得有钱,否则的话,你也没有别的本事。”

悉达多说:“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断食。”用德语原文念出来,它是押韵的、像诗一样的语言。他告诉伽摩罗自己这些年苦修,学的是这些东西。伽摩罗说:“这些东西不够,你得有钱,你要找我,你就得带着钱来,而且你还得穿得很漂亮,你得送我很多礼物。”伽摩罗给他介绍了一个人,叫伽摩沙密。她告诉悉达多:“伽摩沙密是一个有钱的老人家,很会赚钱,他现在需要帮手,你去跟他学习如何赚钱,再来找我。”

第二天,悉达多就去见了伽摩沙密。进入“跟儿童心智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出现——跟儿童心智的人在一起?其实这是因为在悉达多看来,这个世界上,包括伽摩沙密在内的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儿童心智的人。他们每天得到一点东西就高兴,失去点东西就愤怒,为了能够多得到一些东西,上演各种各样的诡计,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而这些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儿童心智的人。

伽摩沙密问他说:“你会什么?“我能思考。我能等待。我能断食。”“就这些吗?”“我想就这些了!”

伽摩沙密问悉达多会不会写字,发现他会写字,而且还写得非常好。于是伽摩沙密就让悉达多参与了他的生意,悉达多做得非常在行。但是他跟别的商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并不是很在乎生意和赚钱。比如有一次,他去一个地方买大米,结果到那儿发现大米已经被别人买走了,他没有买到。如果是普通的商人可能就会觉得很失望、生气,而他不会。他在当地花掉了所有的钱,跟当地的村民打成了一片,玩得很开心。等他回来的时候依然觉得很高兴,他觉得虽然没有买到米,但是也不至于为此生气。这是一个完全跟别人不同的商人。

实际上,他的生意并不在买卖上。他很轻易地就可以达到跟所有的人交谈、跟所有的人相处、向所有的人学习的目的。……他看到人们以一种具有儿童心智或动物般的方式混日子,他对这种方式既喜爱又蔑视。他目睹他们的辛劳,目睹他们为了金钱、为了些许欢乐、为了一点点荣誉,这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他们却为之受苦,为之发愁,他目睹他们相互责骂、相互伤害,目睹他们大声诉苦,这一切都为这位沙门所耻笑,一个沙门从来不会因感到缺乏什么而受苦。

在这个红尘中打滚,片叶不沾身的这种感受。攒到了足够多的钱,他就放在伽摩罗那里,然后跟伽摩罗学习情爱的技术,享受着感官的愉悦。伽摩罗说:

“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情人,”她沉思着说道,“你比别人都更强壮,更有韧性,更容易驾驭。悉达多,我的技艺你已经学到家了。将来我年纪再大些的时候,我要为你生个孩子。可是,我亲爱的,你仍旧是一个沙门,你依然不会爱我的,你不爱任何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这样吧,”悉达多疲倦地说,“我跟你一样。你也不爱任何人——不然的话你怎么能将爱作为一门技艺来经营?像我们这种类型的人也许不会爱人。具有儿童心智的人反倒能,这是他们的秘密。”

在俗世中的生活。结果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多年过去了,悉达多变得越来越富有,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儿童心智的人。

悉达多不仅学会了做生意,也学会了对人行使权力,学会了与女人寻欢作乐,学会了穿着美丽的衣服、命令奴仆,在香喷喷的水中沐浴。他不但学会了享用精致、细心烹饪的饭食,也学会了吃鱼、吃肉、吃禽类,学会了食用各种辛菜和甜点,学会了饮酒,酒让他变得迟钝而又健忘。他也学会了掷骰子、在棋盘上赌博、看舞女表演、被人在轿子中抬着,睡在柔软的床上。

随着财富的增长,悉达多自己也慢慢地接受了儿童心智的人的生活方式,沾染了儿童心智的人的胆怯心态。总之,他变得既迟钝又疲惫,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普通人。俗世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惯性。俗世俘获了他,情欲、贪婪、惰性,以及悉达多之前最瞧不上的贪欲,都侵袭了他的心智。他还是会跟伽摩罗约会,在伽摩罗的身边,有时候伽摩罗会突然问他说:“能不能再跟我讲讲佛陀的故事,我喜欢听你讲他的故事。”

四十岁的悉达多两鬓开始出现斑白,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在伽摩罗的眼角也看到了皱纹,衰老已经跟随上了他们。有一天,悉达多终于爆发了。

悉达多脸色阴沉地走进了属于他的一个园子,关上了门,感到了心中的死亡以及胸中的恐惧,他坐着,感到自己体内的东西在如何死去、枯萎、走向终结。……想到此他不禁全身毛骨悚然,他感到在他的内心之中,某种东西已经死了。

在同一天的夜里,悉达多离开了他的园子,离开了这座城邑,并且一去不复还。伽摩沙密派人找了他很久,他认定他一定落在了强盗手中。伽摩罗没有设法去找他。当她知道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并不惊讶。她不是始终等待着这一天吗?难道他不是一个沙门,一个出家人,一个朝圣者吗?他们最后一次相聚时她最能感受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悉达多已经四十岁了,他在这个城镇当中度过了二十年。从这一天开始,她(伽摩罗)不再接客,锁上了她家的大门。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自己最后一次跟悉达多在一起时怀孕了。

悉达多离开了城镇,走到了河边,他一路游荡,疲惫又饥渴。此时,从他灵魂的角落,从他疲惫人生的遥远过去颤动着一个声音。那是一个词,一个音节,他不假思索地念出了那个声音,这是所有婆罗门祈祷词中古老的开头和结尾的词,神圣的“唵”,它的意思是“完美者”或“至善”。在这一瞬间,“唵”的声音传到了悉达多的耳中,他那沉睡的灵魂猛然惊醒,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愚蠢。然后悉达多昏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后来慢慢地醒过来。

这是一次多么美妙的睡眠啊!从来没有哪次睡眠让他如此精神为之一振,如此重新获得了力量,如此充满了青春活力!在禅宗里有一个说法,叫作“大死一番”,一个人要经历足够的折腾,精疲力尽,“大死一番”才能够幡然悔悟。这次经历对于悉达多来讲是一个转折点。

悉达多爬起身来,看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一个穿着黄色僧衣剃光了头的僧人,他的动作是在沉思。这个僧人是谁呢?是掉了队的劬嫔陀。劬嫔陀跟着佛陀一起修行,僧团在森林里穿行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个从水中爬出来的人,劬嫔陀认为他的处境很危险,因为森林里边有豺狼虎豹,还有蛇,万一他被这些动物伤害了就不好了。所以劬嫔陀决定一个人留下来,看护这个可怜的人,等他醒了之后再去追赶队伍。他发现这个人已经醒来,但他已经认不出来他的朋友了,因为这二十年的时间,劬嫔陀没有太大的变化,悉达多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当他要跟悉达多告别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再见,劬嫔陀。”悉达多说。

那位僧人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请问这位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悉达多笑了起来。“啊,劬嫔陀,我认识你在你父亲的小屋,在婆罗门的学堂,在祭祀的仪式上,在我们共同去沙门那里,在你在祇园皈依了世尊之后的那一刻。”

“你是悉达多!”劬嫔陀大声叫道,“现在我认出你了,我真不明白,怎么就没有一眼认出你来。欢迎你,悉达多,再次跟你重逢,我真的太高兴了。”

劬嫔陀问悉达多:“你要去哪儿?”悉达多说:“我要去朝圣。”

劬嫔陀说:“我没见过一个朝圣的人会穿成你这个样子,怎么会穿着这么富有的一身打扮去朝圣,你是不是失去了你的财富?”

悉达多说:“可以这么说,也许是财富失去了我。”实际上,悉达多真正失去的是他的断食、等待和思考的权杖。他过去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是他现在变成了一个俗世中的人,这也不妨碍他去朝圣。他这一生中的这二十年,大概走过了一个从成人到小孩子的弯路。后来劬嫔陀离开了他,去追随佛陀的道路。

“这是件好事,”他想道,“把人们认为有必要了解的一切都亲自体验一番。我小时候就学过,世俗的喜悦和财富并非善事。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直到现在我才有切身的体验。而如今我切实地了解了这些,并不是仅仅运用记忆,而是运用我的眼睛,运用我的心,运用我的胃。我很高兴能懂得这些。”悉达多经过了亲身的体验,去感受到了财富、情欲的虚妄。

他已经死去,一个新的悉达多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不过,他也会变老,将来也必然死去,悉达多是无常的,一切形体都是无常的。但今天他还年轻,是一个孩子,这是新生的悉达多,他充满着喜悦。

悉达多决定留在这条河边。他沿着河走,找到了渡口,他希望找到当年的那个摆渡人。在渡口,摆渡人发现了他。他见到了摆渡人婆薮提婆,然后向婆薮提婆讲述了自己这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以及在森林中“大死一番”的过程。婆薮提婆耐心地倾听,悉达多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善于倾听的人。

在听完了之后,婆薮提婆说道:“我想的就是这样。这条河已经对你说话了。它也成为你的朋友,也对你说话了。留在我这里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从前有一个妻子,她的床就在我的旁边,不过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我很长时间都是独自生活的。现在就跟我同住吧,这里住的和吃的对我们两人来讲都是现成的。”

悉达多表示要向婆薮提婆学习,他觉得婆薮提婆应该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你是要学习的,”婆薮提婆说,“但不是向我学。是这条河教会了我倾听,你也要向它去学。它懂得一切,这条河,你可以向它学到一切。”

悉达多每天跟着婆薮提婆在河边渡人,然后倾听河水的声音,日复一日,过了很长时间。有一次他问婆薮提婆:“你从这条河那里学会了时间不存在这个秘密吗?”

婆薮提婆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微笑。“是的,悉达多,”他回答说,“你的想法是这样吧:河水不论在何处都是同时存在的,不论在源头,还是在河口,还是在瀑布处,在渡船上,在激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间,对于它来讲只有当下,既不存在过去的阴影,也不存在未来的阴影。”

“正是这样的,”悉达多说道,“没有什么会在过去存在,也没有什么会在将来存在;一切都是现在的存在,一切有其本质和当下。”他们两个人在这条河上不断地渡人。有一天,这个渡口来了特别多的出家人,因为人们听说佛陀病危了,纷纷前去朝拜。

就在这些日子中的一天,众多前往朝拜即将长逝的佛陀的朝拜队伍中也有伽摩罗,这位曾经最美的妓女。她早已从从前的生活中隐退了,将她的园子施舍给了乔达摩的僧人们,她皈依了佛教的教义,她属于朝圣队伍中的女居士和女施主。

伽摩罗带着自己的孩子,悉达多的孩子走向这个渡口,在森林中她突然被一条小黑蛇咬中了脚踝,中毒倒地。后来悉达多和婆薮提婆看到了他们母子俩,就把他们救到了自己的茅草棚里。悉达多先是看到了小男孩的脸,觉得一惊,因为这个小男孩让他想起了一些自己想要忘记的事情。然后他看到了伽摩罗,虽然她不省人事地躺在摆渡人的怀中,他还是立即就认出了她,现在他明白了,那男孩正是他自己的儿子,他的那张脸特别提醒了他,此时他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伽摩罗睁开眼睛之后,认出了悉达多。之前劬嫔陀见到悉达多的时候,他是认不出来的,而伽摩罗与悉达多分别的时间更久了,她见到了悉达多反而能够认出来。因为,此时的悉达多已经回归了一张虔诚、干净的面孔。

“亲爱的,你老了,”她说,“你的头发也白了。但你跟那个年轻的沙门没什么两样,那时你没有漂亮的衣服,满脚尘土来到我的园子里。你比当年离开我和伽摩沙密的时候更像那个年轻的沙门了。你的眼睛仍然像他,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老了——你还能认出我来吗?”悉达多笑着说:“亲爱的,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伽摩罗。”伽摩罗指了指她的男孩说:“你也认出他来了吧?这是你的儿子。”

伽摩罗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他们没法挽回她的生命,伽摩罗在临终前的情景是这样的:她望了望他,“你已经到达了那个目标?”她问道,“你已经找到了宁静?”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我看到了,”她说,“我看到了。我也会找到宁静的。”“你已经找到了宁静。”悉达多轻声说道。

伽摩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双眼。……而他却从她的眼中看到生命正在陨灭。当她的眼中最后一次充满着痛苦,并渐渐翻白,当最后的战栗掠过她的全身之时,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伽摩罗去世了,婆薮提婆看到伽摩罗去世,也看到了悉达多的表现。婆薮提婆对悉达多说:“你经历了痛苦,悉达多,但我看到了,你心中并没有悲伤。”

“是的,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悲伤呢?我曾经富有过、幸福过,而今我变得更富有、更幸福了。我得到了我的儿子。”

这个11岁的孩子被留下来,跟着两个老人一起摆渡。但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经常赌气、摔东西,给家里搞破坏,而且不愿意干活。婆薮提婆就劝悉达多说:“你应该把这孩子送回去,这个孩子并不属于这个森林,他应该去经历自己的人生。”但是悉达多认为:“万一他学坏了怎么办,万一他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怎么办?”婆薮提婆没办法,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去问问这条河吧,朋友!听听,它正在嘲笑你呢!你难道真的相信你做了蠢事就可以让你儿子避免去做这些事吗?你难道能保护你儿子免于轮回?怎么可能呢?……哪一位父亲,哪一位老师能使他免于去过自己的生活,使他免受生活的污染,让他免于为罪恶所累,让他免于吞咽人生的苦酒,让他不去寻找自己的道路呢?亲爱的,你难道会相信,有人能够免于走这条路吗?也许因为你爱这幼小的儿子,因为你愿意他能免于烦恼、痛苦、失望?但是,纵使你为他死去十次,你也丝毫不能改变他的命运。”

婆薮提婆能够看到,这个男孩有他的命运,悉达多不应该希望自己能够控制这个孩子的命运,不让他走入自己的轮回。有一天,这个男孩爆发了,悉达多让他去捡柴,他说:

“干柴枝你自己去捡!”他大发雷霆,“我不是你的仆人。我知道,你不打我,你根本就不敢打我;我知道,你只会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不断地惩罚我,让我对你卑躬屈膝。你想让我变得跟你一样,也那么虔诚,也那么温和,也那么聪明!可我呢,听着,我想让你受到伤害,我宁愿成为拦路抢劫犯、杀人犯,进地狱,也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

这个孩子把满腔的怒火和怨恨全部发泄了出来,然后第二天,悉达多和婆薮提婆发现这个小窝棚里仅有的一点点现金被偷了,这个孩子消失了,船也不见了。他们俩就赶紧扎了一个筏子,过河去找悉达多的儿子。他们在丛林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能这个孩子已经逃回到市镇上了。悉达多还是放不下心来,后来有一次,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市镇上,希望能够碰到自己的儿子。但是当他走到伽摩罗的园子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这里是他和伽摩罗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在久久伫立于园子的门口之后,悉达多清楚地认识到,那种驱使他来到这一地点的渴望是多么的愚蠢,因为他根本帮助不了自己的儿子,他不能让他依赖于自己。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对那个逃走孩子的爱,这就像是一处创伤,他同时感觉到,他并不愿意执着于这一处爱的创伤,因为它以后必然会升华并放射出光芒来。

这就是所谓的“伤口就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接下来,这个孩子就从悉达多的生命中消失了。悉达多每天都在渡人,他逐渐地理解和接受这些儿童心智的人,他能够感受到他们本身更加富有活力,更加富有生命力。

有一种认识在悉达多那里慢慢盛开,慢慢成熟,这便是有关什么是真正的智慧,他一生长期探索的目标是什么,这一方面的知识。这一知识无非是在生命之中的每一瞬间对灵魂的一种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秘密的技艺。它能够对统一进行思考,能够感受和呼吸到这一统一。慢慢地这一想法在他心中像花一样盛开了,也在婆薮提婆鹤发童颜的脸上体现出来:这便是和谐,这是有关世界永恒圆满的知识,是微笑,是统一。

婆薮提婆的年纪变得越来越大,逐渐不能再摆渡,只能在屋子里编织一些东西。有一天,悉达多听到河水对他的嘲笑,听到河水在嘲笑着他对儿子的思念。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脸,父亲也是孤孤单单的,他的儿子离开了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而悉达多现在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回到他的身边。他回来跟婆薮提婆讲他的所见所闻,他跟婆薮提婆讲他听到了河水对他的嘲笑。婆薮提婆说:“你听到了他的笑声,但你还没有听到一切。让我们一起来倾听吧,你会听到更多的东西。”他们倾听着。河水平缓地奏出了多声部的合唱。悉达多看着河水,在流动的水中向他显现了多个形象:他父亲出现了,孤零零地为了儿子而悲伤不已,他自己出现了,也是孤零零地,他也被思念远方儿子的镣铐所束缚;他儿子出现了,也是孤零零地,那男孩也在燃烧自己青春欲望的轨道上奔跑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目标而着魔,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河水声中充满了痛苦,它唱出了渴望,它带着渴望流向自己的目标,它的声音中充满了哭诉之情。

悉达多努力再好好倾听。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儿子的形象都会合到了一起,伽摩罗的形象出现了,但很快就流散了,而劬嫔陀的形象也出现了,还有其他人的形象,全都淹没在了一起,所有都流入了河流之中,它们都奔向作为目标的河水,渴望着,追求着,痛苦着,河水的声音中充满着渴望,充满着炽痛,充满着难填的欲壑。

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条河,倾听着由上千种声音合成的歌声时,当他既听不到苦恼,也听不到嘲笑时,不再束缚于任何一个声音时,跟随他的自我进入声音时,他倾听的是所有的一切,是全体,是统一,那么这一由上千种声音构成的伟大曲调已经凝聚成“唵”:圆满。


“你听到了吗?”婆薮提婆的眼神再度问道。在这一时刻,悉达多终止了与命运的搏斗,也终止了痛苦。在他的脸上焕发着对知识的喜悦,他不再与任何的意志作对,他认识到了圆满,他完全同意那万象之流,那生命之流,他充满着同情,充满着欢乐,献身于水流,归于统一之中。

婆薮提婆终于等到了悉达多开悟的这一刻。“我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亲爱的。如今这一时刻已经到来,让我离开吧。我等待这一时刻很久了,我是摆渡人婆薮提婆也很久了。现在都不再需要了。再见吧,茅草屋,再见吧,河流,再见吧,悉达多!”


悉达多向这位辞行者深深鞠躬。“我早就知道了,”他小声说道,“你要到森林中去了?”“我要进入森林之中,我要进入统一之中。”婆薮提婆容光焕发地说道。他容光焕发地离开了,悉达多目送他远去。婆薮提婆走入了涅槃。

劬嫔陀跟悉达多的年龄相仿,两个人都已经是很老的老人。而劬嫔陀跟随佛陀修行,到晚年,他依然没有证悟。他听说河岸边有一个尊者,这个尊者是悟道的人。于是他找到了悉达多,希望悉达多能够向他传授一些证悟的知识,但是他并没有认出悉达多,因为悉达多的年纪已经很老了。

悉达多回答说:“尊者,我能对你说点什么呢?也许你求道太过了,反而发现不了所寻之道?”“为什么会这样呢?”劬嫔陀问道。

“当有人在求道的时候,”悉达多说,“很容易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眼中只看见他所寻求的东西,但他什么也不能够找到,不能让任何东西进入他内心,因为他一心只想着被寻找之物,因为他有一个目标,因为他为这个目标所支配。求道意味着:拥有一个目标。而得道则意味着自由,内心开放,没有目标。这位尊者,你也许实际上是一位求道者,因为你在努力寻求你的目标,也许你要寻的东西就在你眼前,而你就是视而不见。”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当我们内心中有一个执着的要去追求的“道”,反而成了“道”的奴仆。真正的证道者,意味着内心开放,没有目标。

劬嫔陀总是想让悉达多多给他分享一些智慧,然后悉达多告诉他自己的领悟。

悉达多说:“你看,我的劬嫔陀,这就是我发现的思想之一:智慧是无法传达的。一个智者试图要传达智慧,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是愚痴的行为。”“你是在开玩笑吗?”劬嫔陀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我发现的东西。知识可以传达,但智慧却不能。……每一个真理的对立面同样真实!一种真理只有当它是片面的时候,才可能被裹在词语之中表达出来。凡是能够想到的思想,能够说出的词语,都是片面的,这一切都是片面的,都只有一半,一切都缺乏整体性、圆满性、统一性。……问题是,在我们周围在我们内心的世界,存在物从来都不是片面的。一个人或者一个行为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属于轮回,或者完全属于涅槃,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全是神圣的,或者完全是罪恶的。”

“亲爱的劬嫔陀,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或者正处于一条缓慢向着尽善尽美的道路上:不,它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一切罪之中都包含了慈悲,一切小孩子身上包含有老人身上的东西,一切婴儿身上都包含着死亡,一切垂死者身上都包含着永恒的生命。没有谁能够看到另一个人在他的道路上能走多远,在强盗和赌徒那里佛陀在耐心地等待着,而在婆罗门那里,静候的却是强盗。在深入的禅定之中,有可能取消时间,可以同时看到一切已经存在的、现存的以及将要生成的生命,那么一切都变得美好,一切都很完美,……因此,在我看来,凡是存在的都是完美的,对我来讲死与生、罪与圣、智与愚全无差别,一切必然如此,这一切只需要我的赞同,只需要我的同意,需要我具有爱意的同意,那么这一切对我来讲都是美好的,于我只有益处,永远不会有任何损害。”

悉达多认为这个世界都是完美的。他给劬嫔陀讲了这些重要的事情,他说:

“啊,劬嫔陀,在我看来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对于伟大的思想家来讲,透察这个世界,说明这个世界,藐视这个世界,都是重要的事情。但在我看来,重要的事情是能够去爱这个世界,不去藐视它,不去憎恨世界和我自己,能够怀着爱、赞叹和敬畏之心来观察众生。”

悉达多刚刚开始做沙门的时候,他是带着怎样轻蔑的表情去看待那些儿童心智的人的吗?现在他发现,原来“爱众生”才是重要的。

这两位老人沉默了很久。当劬嫔陀鞠躬辞行的时候,他说道:“谢谢你,悉达多,给我讲了一些你的想法。其中有些奇妙的思想,并非我一下子能够理解的。也可能实际就是这样的,我感谢你,祝愿你度过平安的日子!”

劬嫔陀深深地鞠躬行礼,泪水禁不住流淌在他那苍老的脸上,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他心中深处的爱和无上的虔敬之感。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一直触到了地上,敬礼他面前这个一动不动的人,这个人的微笑让他回忆起平生所曾爱过的一切,让他回忆起平生对他有价值和神圣的一切。

悉达多从一个婆罗门之子,成为一个沙门,然后跟随佛陀听法,之后回到尘世,体会到爱恨情仇,体会到金钱和欲望,在河边倾听着河水的声音,跟自己和解,跟整个世界和解,去认识到爱才是这个宇宙中重要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心路历程,而这一心路历程又必然由自己来证悟。悉达多重视自身的体验,而不是别人的教义等言诠,甚至对佛陀的教义也不例外。”你得自己体会过,你才能够跳脱出语言的束缚。语言当然是一个好东西,文字、书籍都是好东西。为什么同样的书会教出不同的人,或者同样的说法会教出不同的徒弟?每个人的体悟、每个人的人生经历是完全不一样的,而语言只要说出来,代表一个片面的观点。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强名之为道”,实在不得已才用一个“道”来代表这件事情。

黑塞曾经给茨威格写过一封信,他在给茨威格的信中承认,他说:“我的圣者穿着印度式的外衣,他的智慧更接近老子而非乔达摩。”它的核心是要尊重自然,尊重复杂体系的规律,而不是像摆弄一部汽车一样去摆弄人生、摆弄大自然。慢慢地体会人生。在这一生中,我们都要解决这个问题,可以看一下自己到哪一步达到了劬嫔陀的境界,到哪一步能到悉达多的境界,或者哪一步能够体会到婆薮提婆的境界。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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